深夜,兵團一外宿舍。
馬燈的光暈柔和地鋪開。考察團的人已帶著興奮和疲憊去休息,宿舍里只剩下周秉昆和蔡曉光。桌上攤著地圖和報告,兩人泡著茶水在閑聊。
蔡曉光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借著燈光看了又看,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周秉昆瞥了一眼,照片上是個裹在襁褓里的嬰兒,皺巴巴的小臉。
“看啥呢?一臉傻笑。”周秉昆喝了口水,聲音帶著沙啞。
蔡曉光把照片小心地收好,臉上是掩不住的幸福和一絲歉疚︰“家里來信,附了照片。我老婆,前幾天…生了個兒子,七斤二兩,母子平安。”
周秉昆一愣,隨即用力拍了下蔡曉光的肩膀,笑容真切︰“好小子!當爹了!恭喜!名字取了沒?”
“還沒定,等著我回去商量呢。”蔡曉光搓了搓臉,眼中有期待也有疲憊,“等這邊視察收尾,我跟管委會請幾天假,回吉春看看他們娘倆。這當爹的,連兒子第一面都沒見著…”
“應該的!必須回去!”周秉昆毫不猶豫,“工作永遠干不完,老婆孩子等不起。這邊有我和老王盯著,你放心回。替我給嫂子和咱大佷子帶個好!”
他頓了頓,眼神也柔和下來,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千山萬水,“說起來,鄭娟前兩天來信,說家里也開始給我們準備東西了。婚期定了,明年五月一號。她也盼著呢。”
蔡曉光笑了,帶著促狹︰“喲,咱們的周大部長,也有歸心似箭的時候?吉春的姑娘,等你這塊硬邦邦的石頭開花,可不容易。”
周秉昆難得地沒反駁,只是拿起水壺又灌了一口,喉結滾動了一下,低聲道︰“等這里…真正站穩了腳跟,安定了。到時候,接她過來看看。”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地圖那廣袤的、標注著無數資源符號的遠東疆域上,那眼神,既有鐵一般的責任,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期盼。帳篷外,北疆的夜風依舊呼嘯,卻仿佛帶上了一點暖意。
外興安嶺的七月,陽光被參天古木撕成碎金,潑灑在厚實的腐殖層上。空氣里混著松脂的辛辣、泥土的腥甜和新伐木茬的凜冽氣息。周秉昆的吉普車在剛推平的林區便道上顛簸,窗外掠過一片繁忙景象。
“嗚——嗡——!”油鋸的尖嘯刺破林海靜謐。幾個穿著草綠兵團制服、頭戴藤條安全帽的知青,正操作著嶄新的“友誼牌”油鋸,鋸齒啃進兩人合抱的紅松樹干,木屑如雪片般飛濺。
他們動作雖顯生澀,眼神卻專注,汗水在年輕的臉龐上沖出油污的溝壑。更遠處,履帶式東方紅75拖拉機轟鳴著,鋼索拖曳著剛放倒的巨大原木,在泥地上犁出深溝。
戴著白手套的技術員手持圖紙和羅盤,在林間空地高聲指揮︰“防火道留寬!貯木場定東南坡,避風向陽!”
“周部長,您看,”陪同的兵團三師師長雷大虎原鐵道兵團長),黝黑的臉上滿是自豪,指著熱火朝天的工地,“按首都專家規劃的‘帶狀間伐、輪作更新’,咱這興安嶺林場,是奔著百年基業去的!您腳下這片,全是頂好的紅松、落葉松、水曲柳!那邊山坳里,”
他壓低聲音,帶著神秘,“當地獵戶引路,發現了成片的猴頭菇、榛蘑,還有野生的藍莓甸子、都柿藍靛果)溝!這林子,渾身是寶!”
周秉昆微微頷首,彎腰抓起一把黝黑濕潤的腐殖土,在指間捻開,感受那豐腴的彈性。
他目光掃過那些在機械旁揮汗如雨、臉龐稚嫩卻眼神堅毅的知青,落在他們沾滿泥漿卻厚實耐磨的翻毛皮鞋和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上。
“同志們辛苦了!吃住還習慣嗎?”周秉昆走到一群剛換下來休息、圍著軍用水壺喝水的知青面前。
“報告首長!”一個敦實的東北小伙抹了把汗,咧嘴笑道,“比在家啃苞米面強百倍!
頓頓大白饅頭,隔天見葷腥!昨兒還吃了油浸的馬哈魚,香掉牙!”
旁邊一個瘦高的上海知青推推眼鏡補充︰“就是林子里的蚊子小咬忒厲害,咬一口腫老高!不過發了防蚊油和蚊帳,能扛!”
“能扛住就好!”周秉昆拍拍他肩膀,目光深沉,“這林子,這山貨,是國家的寶藏,更是你們安家立業的地方!把技術學精,把規劃落實好,這里就是金飯碗!”
正說著,一輛沾滿泥漿的北京吉普喘著粗氣沖進林場空地。車門彈開,下來幾位風塵僕僕卻神情亢奮的干部。
為首的是外交部國際司司長陳明,旁邊跟著計委副主任孫振興、經委副主任李國華,還有周秉昆的老熟人——林業部副部長張啟航。
“秉昆同志!可算找到你了!”陳明幾步跨到跟前,一把抓住周秉昆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聲音因激動而發顫,“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林間的喧囂仿佛瞬間凝固,連油鋸聲都停了,只剩下風吹林梢的沙沙聲和眾人驟然屏住的呼吸。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陳明身上。
“剛收到各使館急電匯總!”陳明深吸一口氣,強壓沸騰的情緒,語速快而清晰,每個字都像砸在地上,
“關于恢復我國在聯合國及其一切機構合法席位的‘兩阿提案’阿爾巴尼亞、阿爾及利亞等國牽頭),聯署國已達20個!還在增加!”他眼中迸射出難以置信的光芒,聲音陡然拔高︰
“關鍵的是!鷹醬國和毛熊國駐聯合國代表團,已通過正式和非正式渠道,向我方明確表態,將在大會辯論和表決中,支持該提案!最大的絆腳石,搬開了!通過,已是板上釘釘!我想這應該是你們的功勞…。”
“好!”周秉昆猛地一攥拳,指關節捏得 吧作響,手背上凍裂的舊疤在陽光下稜角分明。他深陷的眼窩里,那抹沉靜如凍土暗河的光芒驟然沸騰,銳利如刀鋒出鞘!
“這一步,終于要踏出去了!”他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震得人耳膜嗡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