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義辦公室的門在身後輕輕合上,將門外走廊的寒氣隔絕。
郝冬梅引著董衛紅走進這間不大的屋子,腳步卻有些滯重。從門崗到這里的短短一段雪路,她腦中思緒翻騰,如同窗外被寒風卷起的雪沫。
踩在咯吱作響的積雪上時,董衛紅那張凍得通紅卻帶著熱切笑容的臉,瞬間勾起了郝冬梅心底許多復雜的記憶碎片。
北小營村大隊和那些知青,最初是何等感激涕零地接受她的幫助動,在北機廠周秉昆的幫助下,她和董衛紅倆人到北機廠學開拖拉機,開回了一台實驗拖拉機,幫助村里進行生產,幫助知青們脫離繁重的勞動。
那時的他們笑臉真誠而高興。可後來呢?當她把能幫的忙都幫了,當她再次幫村里拿到拖拉機指標,在去北機廠買拖拉機過程中,他們的胃口也悄然膨脹了。
要求從拖拉機優惠再優惠,董衛紅想參加機械學習班,陶俊書想攀附上廠長蔡曉光。仿佛她郝冬梅,連同周秉昆,都成了他們理所當然的登天梯。
可當她和周秉昆拒絕他們這些要求時,眼神里瞬間淬出的冰冷和怨毒,那些夾槍帶棒的冷嘲熱諷——“郝姐現在攀上高枝了,眼里哪還有我們這些泥腿子”、“周秉昆多大的官兒啊,這點小事都辦不成?”——像冰冷的針,扎得她心口發涼。
那一刻,她真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升米恩,斗米仇”。人性的貪婪與忘恩,赤裸裸地給她上了一課。
而眼前的董衛紅,在那些人里還算收斂些。但她的“清醒”,同樣讓郝冬梅感到一種疏離的寒意。為了離開北大荒,她算費盡心思。
這種在生存壓力下剝離情感、精準計算的“務實”,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剖開了人性在絕境中最赤裸的底色。
道德與情感的重量,在生存的砝碼前,有時輕如鴻毛。周秉昆說得對,董衛紅的選擇,在那個年代洪流的夾縫中,無所謂對錯,只是生存的策略。
理解歸理解,但這樣的人,點頭之交足矣,不必深交,也無需怨恨。
“冬梅姐”董衛紅的聲音帶著熟悉的、刻意的熱情,將郝冬梅從翻涌的思緒中拉回現實。
辦公室不大,陳設簡單。一張舊辦公桌,幾把磨得發亮的木椅,牆角立著鐵皮暖壺,牆上掛著褪色的生產進度圖和領袖像。
爐子里的火炭發出微弱的紅光,驅散著侵入的寒意。周秉義借口去檢查工作,體貼地給她們留下了空間。
“衛紅,你先坐,冷壞了吧?喝點熱水。”郝冬梅壓下心頭的復雜,臉上掛起溫和的笑意,拿起暖壺給桌上的搪瓷缸倒水。熱水注入,升騰起氤氳的白汽。
董衛紅雙手接過缸子,指尖凍得發紅,她捧著暖手,低下頭,語氣突然變得十分誠懇︰“冬梅姐,剛才在門口人多,有些話不好說。我……我今天是特意來謝謝你的。真的,在知青點那會兒,要不是你處處照應我,幫了我好多事兒,還帶我學開拖拉機我……我的日子,肯定難過多了。”她抬起眼,眼圈微微泛紅,那份感激倒顯得真切。
郝冬梅在她對面坐下,擺擺手,語氣平和︰“過去的事了,提它做什麼。大家背井離鄉都不容易,互相幫襯是應該的。都過去了。”
她頓了頓,看著董衛紅,“倒是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
“是陶俊書。”董衛紅連忙說,“昨天姚主任……哦,就是姚立松,把她送回知青點了。她跟我們說在師部踫到你了。我一听,就想著今天一定要來看看你。”
“陶俊書?”郝冬梅想起昨天那個神色憔悴、眼神卻帶著孤注一擲的女孩,“她還好嗎?昨天看她臉色很差。”
董衛紅撇撇嘴,壓低了聲音︰“好什麼呀,她得罪了大隊干部,被批斗,又活計派得最重,她那個嬌小姐的身子骨哪受得了?加上這鬼天氣……”
她環顧了一下簡陋卻暖和的辦公室,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她是真熬不下去了。姚立松…就是幫扶我們那片的姚主任,今年老婆病沒了,留下個半大孩子。
他看上了陶俊書,陶俊書呢,也明知道對方圖她年輕好看,但她顧不了那麼多了,只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離開這兒。兩人……算是各取所需吧。听陶俊書說,開春就準備打報告結婚了。”
郝冬梅沉默地听著,心頭泛起一陣濃重的唏噓。又一個向命運低頭。,在嚴寒和重壓下,選擇了用婚姻做跳板,逃離絕望的泥沼。時代的洪流下,個人的情感和尊嚴,顯得如此脆弱和廉價。
“那你呢?”郝冬梅輕聲問,“你現在怎麼樣?還在開拖拉機嗎?”她記得董衛紅是拖拉機開的最好的。
董衛紅臉上掠過一絲苦澀和自嘲︰“別提了,冬梅姐。當初北機廠支援給大隊那台實驗拖拉機,後來不是收回去了嗎?新買回來的拖拉機,油只能在農機站買,燒油金貴得很,隊里根本用不起,趴窩了好久。後來……”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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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一次,我跟陶俊書……嗯,有點小沖突,當著干部的面吵了幾句。我一時嘴快,就把從向陽…哦,就是我對象,吉春市醬油廠的技術科長唐向陽,他信里提過的一個主意說了出來。”
她觀察著郝冬梅的神色,小心地補充道︰“他從秉昆哥那得到的主意,就是組建個農機合作社,用拖拉機幫周圍其他大隊耕地、挖溝渠,收點油料錢或者糧食抵工錢,這樣油錢就有了著落,機器也不閑著。隊里干部一听,覺得是個辦法,就試著干了。
現在…還行吧,至少拖拉機一直沒閑著。”她沒提自己因此重新獲得了相對輕松些的“技術活”——管理合作社的外聯和派工。
郝冬梅端起搪瓷缸,吹了吹熱氣,心中了然。這主意確實是秉昆的風格,務實高效。
董衛紅很聰明,懂得在關鍵時刻拋出有價值的信息為自己解圍甚至謀利。這份“清醒”的利用,讓她再次印證了之前的判斷。
“向陽…他一直在想辦法把我調回吉春,”董衛紅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明顯的期盼和焦慮,身體也微微前傾,“他是技術科長,有點門路,可你也知道,現在知青回城卡得多嚴,尤其是我們這種…沒什麼特殊背景的。他托了不少人,都說難辦。”
她抬起頭,眼神熱切地看向郝冬梅,終于說出了此行的核心目的,“冬梅姐,你在吉春工作,認識的人多,路子也廣……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或者,跟秉昆哥提一提?我真的…真的不想一輩子耗在這兒了。”她的手指緊張地絞著洗得發白的棉襖下擺。
辦公室里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爐膛里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 啪聲。
窗外的寒風嗚咽著,仿佛在提醒著這片土地嚴酷的生存法則。郝冬梅看著董衛紅眼中那混合著希冀、算計和不易察覺的卑微的光,心中五味雜陳。她明白董衛紅的處境,理解那份想要掙脫的迫切,但也深知其中的艱難
。她更清楚,董衛紅提到唐向陽和周秉昆,都是一種無形的“資源”暗示。
郝冬梅輕輕放下搪瓷缸,缸底與桌面接觸發出一聲輕響。
她嘆了口氣,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現實感︰“衛紅,你的難處,我明白。現在知青回城,政策確實卡得很死,想辦成,不是一般的難。”
她看到董衛紅眼中的光瞬間黯淡下去,話鋒一轉,“不過,既然你開口了,等我這次回吉春,,一定幫你留心問問,看看有沒有什麼政策口子或者別的門路。但也只能是問問,成不成,實在不敢打包票。”
董衛紅臉上立刻重新堆起感激的笑容,連聲道︰“謝謝冬梅姐!謝謝!有你這句話,我就有盼頭了!不管成不成,我都記著你的好!”她似乎也明白這是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答復。
中午,郝冬梅帶董衛紅在師部簡陋的食堂吃了頓飯。主食是摻了玉米面的饅頭,菜是炖白菜粉條,零星幾點油花。董衛紅吃得很香,眼神卻總忍不住瞟向食堂里穿著整潔軍裝、端著鋁飯盒來來往往的軍人,那眼神里,有羨慕,也有渴望。
飯後,郝冬梅送董衛紅到師部大門口。風依舊凜冽,吹得人睜不開眼。董衛紅緊了緊頭上的舊頭巾,把臉埋進棉襖領子里。
“冬梅姐,那我走了,你多保重!”她的聲音在風里有些模糊。
“你也保重,路上小心點。”郝冬梅站在背風處,看著她單薄的身影,“別太著急上火,總會有辦法的。”這句話,像是對董衛紅說,也像是對這嚴酷時代里無數掙扎的靈魂說。
董衛紅用力點點頭,又感激地看了郝冬梅一眼,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了茫茫雪原,那藍色的身影很快在飛舞的雪沫中變得渺小而模糊,最終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交界處。
郝冬梅站在門口,望著那消失的背影,久久沒有動。
寒風卷著雪粒,撲打在她臉上,帶來刺骨的冰涼。
她攏了攏棉衣領口,心中那份關于人性、關于時代、關于“升米恩,斗米仇”的復雜感受,如同這北大荒無邊無際的風雪,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董衛紅的“清醒”與“掙扎”,不過是這冰封大地上,無數求生者微不足道的一個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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