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北大荒凜冽的空氣帶著刀鋒般的銳利。周秉義仔細地幫郝冬梅系緊圍巾,又將她棉襖的領口掖了掖,這才領著她走出那間簡陋卻暖意融融的宿舍。
陽光清冷,照耀著覆蓋厚厚積雪的營區,一排排刷著軍綠色油漆的營房和倉庫,在廣袤雪原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規整,卻也渺小。空氣里彌漫著煤煙、凍土和軍隊嚴肅的氛圍。
“冬梅,我帶你先在師部轉轉,認識認識人。”周秉義的聲音在空曠的營區里顯得格外沉穩有力。
他穿著那件半舊的軍綠棉大衣,帽子戴得端正,腰背挺直,帶著郝冬梅從機關辦公室開始介紹。
宣傳科的干事們大多是年輕小伙子,看到科長領著一位氣質溫婉嫻靜的女同志進來,都顯得有些拘謹又好奇。
周秉義臉上帶著少有的明朗笑意︰“同志們,這是我愛人郝冬梅同志,吉春來的醫生,這次來探親。”他語氣里透著自豪。
“嫂子好!”
“郝醫生好!”
年輕干事們紛紛站起來打招呼,臉上是質樸的熱情。
郝冬梅微笑著點頭回應,聲音柔和清晰︰“你們好,辛苦你們了。秉義平時工作忙,多虧大家幫襯。”
她打開隨身帶來的一個布包,里面是郝冬梅細心分裝好的小包,“從家里帶了點瓜子,花生,還有些吉春的糖果,不是什麼好東西,大家伙兒分著嘗嘗,甜甜嘴兒。”
小伙子們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讓著,在周秉義鼓勵的眼神下才紛紛接過,連聲道謝。
郝冬梅的落落大方和這份體貼,迅速拉近了距離。周秉義在一旁看著妻子從容應對,眼中是藏不住的欣賞和暖意。
隨後,他們又去了後勤處、衛生隊、機務隊……每到一處,周秉義都鄭重地將郝冬梅介紹給同事和下屬。
郝冬梅始終保持著溫和得體的微笑,適時地遞上從家里帶來的特產——一小包一小包的炒花生、幾塊包裝樸素的水果糖、甚至還有幾小瓶自家腌制的醬菜。
她話不多,卻句句真誠,動作利落,帶著醫生特有的條理和干淨。
那些常年奮戰在荒原、見慣了風霜的干部戰士們,面對這位來自大城市、知書達理又毫無架子的“科長愛人”,都報以真摯的笑容和問候。
郝冬梅能感覺到,丈夫在這里的工作環境雖然艱苦,但人際關系卻透著一種開荒年代特有的、帶著泥土味的淳樸和凝聚力。
日頭升到中天,寒風似乎也收斂了些許鋒芒。周秉義領著郝冬梅走向師部食堂。食堂是一座寬敞的磚瓦房,門口掛著厚厚的棉簾子阻擋寒氣。
掀開簾子進去,一股混合著飯菜蒸汽、人聲和淡淡煤火氣的熱浪撲面而來。
長方形的木制餐桌凳排得整整齊齊,穿著各式棉襖、工裝的干部戰士正排隊打飯。
“咱們這兒的伙食是大鍋飯,管飽,味道嘛……就那樣。”周秉義低聲對郝冬梅說,帶著點驕傲,又有些無奈的笑意,“不過今天有白菜炖豆腐,算是改善伙食了。”
兩人正排著隊,一個洪亮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喲!這不是秉義嗎?這位……哎呀,弟妹來了?冬梅!可把你盼來了!”
郝冬梅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材敦實、同樣穿著軍綠棉大衣的中年漢子大步走了過來,臉上帶著熱情洋溢的笑容,正是姚立松。
他比幾年前在吉春時似乎更黑了些,眼角的皺紋也深了,但那股子豪爽勁兒沒變。
他身邊還跟著一個女同志,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棉襖,圍著一條半新的紅格子圍巾,梳著兩條齊肩的短辮,面容清秀,只是眉宇間帶著一種刻意收斂的、不易察覺的矜持——郝冬梅的瞳孔瞬間微縮了一下,那是陶俊書!
她在知青點同屋的室友,那個曾經心高氣傲、總嫌鄉下泥土髒了手指,說話有些刻薄的姑娘。
“姚大哥!”周秉義笑著和姚立松握手,“冬梅剛到。冬梅,姚科長以前可是我老上司,老大哥了。”
他又轉向陶俊書,語氣如常,“陶俊書同志也在。”
“姚科長好。”郝冬梅壓下心頭的驚詫,禮貌地點頭致意,目光隨即落到陶俊書臉上,努力扯出一個還算自然的微笑,“俊書?真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
陶俊書臉上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僵硬,隨即也綻開一個笑容,但那笑意並未真正到達眼底︰“冬梅姐?好久不見。”
她的聲音比記憶中低沉了些,也少了幾分昔日的清脆。她下意識地往姚立松身邊靠了半步,動作細微卻帶著明確的歸屬感。
“哎呀,真是巧了!”姚立松似乎沒察覺到兩個女人之間微妙的氣氛,爽朗地拍了下周秉義的肩膀,“我說秉義今天臉上帶光呢,原來是弟妹到了!弟妹一路辛苦!俊書,以前弟妹和你在一個知青點待過的!到時多走動走動”他轉向陶俊書介紹,語氣自然,甚至帶著點顯擺。
“嗯,我听立松的。”陶俊書低低應了一聲,目光在郝冬梅身上快速掃過,帶著不易察覺的打量,隨即垂下眼簾,盯著自己洗得泛白的棉鞋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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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冬梅心中的震驚幾乎難以掩飾。姚立松?陶俊書?他們……在談對象?姚立松的妻子呢?她記得那是一位溫婉賢惠的嫂子。無數疑問瞬間涌上心頭,但她面上依舊維持著平靜,只是搭在周秉義臂彎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些。“是啊,沒想到在這師部還能踫上老熟人。俊書,你現在是在……?”
“哦,俊書還在北小營大隊知青點,這不,正好來師部辦點事,順路過來看看我。”姚立松接過話頭,語氣里透著一種親近,“她那邊條件艱苦些,不過俊書很能干,學習也積極。”
陶俊書飛快地抬眼看了姚立松一下,臉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又迅速低下頭,低聲道︰“都是組織安排,談不上艱苦。”
“挺好,互相有個照應。”郝冬梅只能順著話頭說,感覺喉嚨有些發緊。
她看著陶俊書那刻意低垂的眼簾和緊抿的嘴角,再看看姚立松那坦蕩中帶著憐惜的表情,一個模糊而令人不太舒服的猜測在心底形成。
“行了,別光站著聊了,影響後面同志打飯。”周秉義適時地開口,打破了短暫的沉默,“姚大哥,陶俊書同志,我們先去打飯了,回頭再聊。”
“好,好,你們快去!弟妹,改天讓秉義帶你到家里坐坐!”姚立松熱情地揮手。
四人簡單道別,郝冬梅跟著周秉義端著搪瓷碗繼續排隊。碗里是熱氣騰騰的玉米面餅子和一大勺白菜炖豆腐,飄著幾星油花。郝冬梅卻有些食不知味,剛才陶俊書和姚立松站在一起的畫面,以及陶俊書那與記憶中判若兩人的神情,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找了一張靠邊的桌子坐下,周秉義默默地將自己碗里幾塊稍大的豆腐夾到郝冬梅碗里。食堂里人聲鼎沸,碗筷踫撞聲不絕于耳。
“秉義,”郝冬梅終于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帶著難以置信,“陶俊書和姚大哥……他們怎麼回事?姚大哥的愛人……”
周秉義輕輕嘆了口氣,放下筷子,目光掃過周圍喧鬧的人群,確認無人注意他們這邊,才低聲說道︰“姚大哥的愛人……今年開春,病走了。腦膜炎,沒救過來。”
郝冬梅心頭一沉,難怪姚立松看著比印象中蒼老了些。“那陶俊書……”
“前兩個月,姚大哥帶隊去北小營大隊執行助農任務,待了小半個月。”
周秉義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復雜,“陶俊書就在那個知青點。具體情況不清楚,但……你也知道陶俊書這個人,心氣高,受不了苦。北小營那邊,尤其是她們那個點,情況一直不太好,知青內部矛盾也多,她日子過得……很不如意。”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姚大哥人好,又是干部,可能對她表示了關心……她就……覺得能處…。”
周秉義沒有再說下去,但“能處”兩個字,已經包含了太多的潛台詞。郝冬梅想起知青點時陶俊書對農活的抗拒,對城里生活的向往,以及偶爾流露出的、對能改變命運的人的格外留意……一切都串聯了起來。
她不是為了愛情,是為了擺脫泥潭,抓住一根能將她拉出困境的、強有力的稻草——剛剛喪偶、正值壯年、手握一定權力的姚立松,無疑是最合適的目標。
一種混雜著震驚、理解、甚至一絲悲哀的情緒涌上郝冬梅心頭。曾經那個清高驕傲的室友,終究被現實磨平了稜角,選擇了這樣一條捷徑。
“哎……”郝冬梅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她想起剛才陶俊書那刻意低眉順眼的樣子,那並非羞澀,而是一種小心翼翼的、帶著目的性的討好和依附。
“不過,北小營大隊現在整體情況倒是好多了。”周秉義似乎想轉移話題,沖淡這有些沉重的氣氛,語氣也明朗了些,“他們大隊長有魄力,帶著附近兩個大隊,集中了六台拖拉機,跟附近七八個公社大隊搞起了互助合作。
農忙時集中機械力量,互幫互助,效率高了不少。現在那幾個點的知青,生活條件改善了不少,精神頭也比以前足了。像陶俊書她們點,算是其中過得最差的了。”
郝冬梅默默听著,舀起一勺豆腐湯,熱氣氤氳了她的眼楮。窗外,是北大荒無垠的雪野,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白光。
食堂里的喧囂仿佛隔了一層。她想起昨夜的軟臥車廂,想起熱情的張工,樸實的劉秀芬,睿智的陳老,還有丈夫在吉普車上指點荒原時眼中閃爍的光芒……這片土地接納著形形色色的人,上演著各自不同的人生劇本,有扎根奮斗的熱血,有相濡以沫的溫情,也有像陶俊書這樣,在生活的重壓下,選擇了一條或許並不光彩、卻實實在在能改變處境的路徑。
她抬起頭,看向對面的丈夫。周秉義正關切地望著她,眼神坦蕩而溫暖,帶著對這片土地深沉的責任和對她毫不掩飾的愛意。
他或許看透了陶俊書的動機,言語間卻沒有鄙夷,只有一絲淡淡的、對世事無奈的喟嘆。他的世界,是開荒的凍土,是規劃中的麥田,是戰友的情誼,是肩上沉甸甸的擔子,以及此刻坐在他對面、跨越千山萬水而來的妻子。
郝冬梅心中的那點沉重,在丈夫的目光中漸漸消散。她伸出手,輕輕覆在周秉義放在桌上的、骨節分明且布滿凍瘡痕跡的手上,冰冷的觸感下是熟悉的堅實。
她用力握了握,嘴角重新揚起一個溫柔而堅定的弧度。
“嗯,活著就好。”她低聲說,像是在回應陶俊書的選擇,又像是在對自己和丈夫說,“各有各的活法。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
周秉義反手緊緊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掌心傳遞著無言的理解和力量。
窗外,北風掠過屋檐,發出嗚嗚的呼嘯,食堂里人聲鼎沸,爐火燒得正旺。
在這片充滿希望也充滿磨難的北大荒,他們的手握在一起,仿佛能抵御世間所有的寒冷與紛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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