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冒著冰雨趕回金壩村，帶回了珍貴的生活物資，滿心期待能和久別的愛人過過二人世界，可如今，他已疲憊不堪，而周蓉和知青們卻精力十足，高談闊論間激揚文字。
他有些意興闌珊地站了起來，緩緩說道︰“今天趕了一下午的路，骨頭都有點酸，你們繼續，我就不陪你們了。”
“馮老師，你先去睡吧，明天再向你請教詩詞文學……”鄭梧桐幾個知青忙起身相送。他們也覺得和馮化成有些格格不入。
“你去睡吧，記得洗臉洗腳。”周蓉側了下身，好方便馮化成起身，然後又對還精神煥發的知青們說道，“都坐，都坐，你們再給我說說你們贛省有那些知名的詩人，寫的那些詩歌……你們也看了那些《紅齒輪》雜志，陽光的詩……”
洗腳水在洗腳盆里漾開一圈圈漣漪，倒映出馮化成疲憊的臉。他抬頭看見書桌上一摞書本雜志，尤其最上面那本《紅齒輪》，刺疼著他的眼楮。
他的思緒不禁飄回到剛被批斗時，那些紅小兵氣勢洶洶地把雜志摔在他臉上，惡狠狠地說︰“馮詩人，現在要的是戰天斗地的鐵骨，不是小資情調的風花雪月！”
石虹的笑聲穿透薄薄的布簾，將馮化成從回憶中拉回現實。他把有些冰涼的腳浸進熱水，那刺痛感順著腳踝爬上脊背。
第二天，馮化成一覺醒來，還有些恍惚。在臥室的一角，地上已鋪上稻草，五個知青穿著衣服，相互搭拉著兩件薄毯，蜷縮在那。稻草的霉味混著年輕軀體蒸騰的汗酸從那邊傳過來。
他突然想起六七年那個雪夜，三十七個“牛鬼蛇神”擠在漏風的窩棚里，老張頭挨著他的背，哆哆嗦嗦地說︰“化成，太冷了，給……給寫首熱血沸騰的詩……”
馮化成慢慢起身下床，小心翼翼地，免得驚醒他們。五個知青蜷在稻草堆里，石虹的麻花辮散在常知貴肩頭，鄭梧桐的解放鞋底還粘著昨夜的泥。
周蓉在他身邊翻了個身，呢子大衣滑落，露出藕荷色毛衣——那是她用三十二元錢在黑市買的上海貨。
洞外傳來山雀清脆的啁啾聲，風雨停了，馮化成輕手輕腳地出了臥室，外洞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傳入肺中，讓人心曠神怡。
篝火的余燼里埋著半塊烤糊的二合面饅頭，他不禁感嘆，這些知青可真能吃。他蹲下身子，掰開焦黑的外皮，里面的芯子還是黃灰色的。
晨霧像塊浸滿冰水的粗麻布，裹著馮化成的脖頸，往骨頭縫里鑽。他蹲在洞口刷牙，听見稻草堆里傳來石虹的夢囈︰“剩的白面……還能包餃子……”
周蓉也醒了，披著呢子大衣出了臥室，看見馮化成將剩下的兩個二合面饅頭放到灶上烤，帶回的換洗衣服又收拾好放在身邊。
“這麼早要回去？”周蓉明顯一怔，眼楮里還蒙著濃濃的睡意。馮化成看見她嘴角沾著昨夜的面湯漬，在晨光里泛著油亮的光。
“本來還想多待一天，但早上才記起來，回來前忘記給倉庫干事寫假條，你也知道我還背著‘身份’呢，可不敢讓他們抓住把柄。”馮化成訕笑兩聲，眼中滿是無奈。
周蓉支起胳膊，毛衣領口滑向肩頭，輕聲說道︰“其實東西讓人帶回來就行，這雨雪天，怕要走三四個小時，那你慢點，現在雖然停雨了，但也路遠泥滑的。”
洞外傳來山風呼嘯的聲音，也能听到臥室知青們還在夢里咂著嘴翻身的動靜。
“我知道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馮化成摸出鋁制飯盒，將兩個烤好的二合面饅頭放到里面，準備到路上吃。
“金壩村的支書和鄉親們都挺照顧我的，現在又多了知青同志，放心，我肯定能照顧好自已”周蓉笑著自豪道。
“那你先去洗漱一下，我還到里面去拿點東西。”馮化成也笑了，他決定把昨天拿回來，還剩下的紅糖，糕點拿走，免得又讓周蓉窮大方，給那些知青們糟蹋了。
周蓉點點頭，拿了牙刷，毛巾到洞外去洗漱，馮化成快步走進臥室，見知青還睡的香甜，便迅速從床底拉出布袋，在上面塞了件衣服，然後出了臥室。
馮化成的動靜聲響驚醒了睡在最靠里的蔣英雲，這個女知青裹著茫然的神情坐起來，亂發間粘著稻草屑。她只看到馮化成出門的身影。
周蓉洗漱完，就看見馮化成扎了個不小的包裹，忽然笑了。“東西不輕，這路可不好走，下次拿吧”
“我昨天回來一是給你送白面和肉，再就是多拿些換洗衣服，這個月來的貨有些多，怕這個月沒時間回來。”馮化成解釋道“還有最近身體有些不舒服，還想去醫院看一看”
周蓉忙上前兩步，仔細看了下馮化成的氣色，有點氣血不足的樣子，她心疼的輕輕擁了下馮化成，發梢掃過馮化成緊繃的下頜︰“你以後干活別那麼拼，家里不缺那點白面，要不等下他們起來，吃了烙餅再走。”
她冰涼的手指指向洞角扎緊的半袋白面，指甲蓋泛著粉色的亮光。
馮化成听見自己喉結滾動的聲音。但他還是搖了搖頭，他覺得自己再待在這會忍不住會發火。
“我會注意的，怕時間趕不及，你也知道，那些干事最喜歡挑刺，我身上有污點，可不敢撞他們槍口上。”
周蓉點點頭，將馮化成送出山洞，看著他一點一點消失在下山的陡路中。
山道上，馮化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鎮子方向走去。雨鞋早就被泥漿裹得異常沉重，每邁出一步，都像踩在腌菜壇里，艱難無比。
轉過第三道山梁時，他鬼使神差地回頭——山洞方向飄起一縷青煙，仿佛能聞到混著面餅焦香的風里，隱約傳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合唱聲。
那聲音在山間回蕩，仿佛帶著一絲溫暖，又仿佛夾雜著無盡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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