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器相撞的清脆聲響驚飛了樹梢的寒鴉。周秉義站在三丈開外的院門處,看著柴油煙霧里那個單薄的身影,喉結動了動。他新換的軍裝領口別著全新的領章,在蕭瑟的陽光里亮得刺眼。
"冬梅…"他終于開口,聲音像是從凍土里刨出來的。
郝冬梅的動作頓了頓。扳手當啷掉進鐵皮工具箱,震得車頭積雪簌簌而落。她直起身子,睫毛上凝著白霜,臉頰被寒風吹出兩團不自然的紅暈。
聲音像按下了暫停鍵,董衛紅伸腳踢向還在車底的兩個知青,仿佛啞劇般,全手腳麻利的爬出來,寂靜無聲的隨著董衛紅消失在拖拉機旁,唯有掀開的機蓋,表明他們剛才還在檢修。
"周科長該去學校報到了…。"郝冬梅摘下棉手套,露出指節處開裂的凍瘡,"月底的火車不是?"
周秉義向前半步,軍靴碾碎冰殼下的枯草。遠處山脊線上的朝陽正在爬升,將他消瘦的影子拉得老長,堪堪觸到拖拉機的輪胎。"冬梅,我想解釋,那天在辦公室......我不是…"
解釋什麼?"郝冬梅突然轉身,拖拉機玻璃反射的雪光映得她眼眶發紅,"解釋你要去讀軍事學院,解釋你要步步高升,還是解釋我們之間隔著政審表上那欄"配偶政治面貌"?"
郝冬梅突然抓斷輪眉下一根冰稜。鋒利的冰碴刮的掌心生痛,她卻像感覺不到疼,"你該高興才是。軍事學院三年,回來就是正團職。若是被我這黑五類女兒絆住......"
"別說這種話,我不在乎"周秉義的聲音突然拔高。他攥緊的拳頭抵在拖拉機駕駛室的後部,"這些年的感情,不會因為這點事而無疾而終,我從來不覺得你是累贅。”
"可組織上覺得!"郝冬梅猛地轉身。油污在她臉上畫出凌亂的紋路,像某種神秘的圖騰,"從你拿到名額的那一刻起,你就為這份感情劃上句號,只是你自己認為,這不會是阻礙"
寒風掠過空曠的田間地頭。周秉義的瞳孔驟然收縮,軍裝下擺被吹得獵獵作響。他想說那只是例行手續,想說師部領導答應會特殊關照,可話到嘴邊全成了冰渣,卡得喉頭生疼。
"我不去北京了"周秉義突然上前,,按住她雙肩直視那雙紅腫的眼楮,"我會退學,我們回吉春,結婚,過日子..."
"然後呢?"郝冬梅打斷他,"你弟將你安排進北機廠,我做一輩子黑五類家屬?你以為組織會允許?"
她輕輕抹開他按在肩頭的手,從兜里抽出周秉昆的來信,"你不會甘心在你弟弟手下當工人的,你的抱負比天高。"
周秉義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偶爾刮來的雪片突然變得鋒利,像無數把小刀子在割他的喉嚨。他看見郝冬梅的表情是那麼的決絕,仿佛要墜落深淵的天使。
"我們會找到辦法的,我們的感情不會這麼脆弱。"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蔡曉光的父親是省委常委,或許能..."
"或許?"郝冬梅突然笑出聲,笑聲里裹著冰碴子,"你看這窗外的雪,落在青磚上是清白的,落在泥地里就髒了。我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落錯了地方。"
郝冬梅忽然笑了。她又從棉猴內袋摸出張泛黃的合影,照片上兩個白襯衫青年並肩站在高中學校梧桐樹下,笑得無憂無慮。"啪"的一聲,薄脆的相紙裂成兩半。
"你的理想,從來就不是兒女情長"她將碎片拋向空中,紙片打著旋兒落進雪泥,"現在想來,連拖拉機冒的黑煙都比愛情實在。"
周秉義看著那些碎片,忽然想起軍事學院通知書上暈染的墨跡。政審表"配偶情況"那欄,鋼筆尖懸了整晚終究沒敢落筆。此刻那些未干的墨汁仿佛化作黑雪,紛紛揚揚落滿心頭。
遠處山梁突然傳來悶雷般的轟鳴。兩人同時轉頭,只見陽光刺破雲層,照得山脊積雪泛起金邊。一大片雪坡正在緩慢崩塌,碎玉瓊花般滾落深谷。
"雪崩了。"郝冬梅輕聲說。她彎腰撿起扳手,機油順著指縫滴在雪地上,綻開朵朵墨梅,"走吧,其實做朋友挺好,我會衷心祝你前程似錦。"
她從棉襖內取出一支鋼筆。周秉義認得那是他在師部贈送給郝冬梅的,此刻卻被擦得 亮。"帶著它去北京吧。"郝冬梅將鋼筆塞進他手心,"就當是...我們之間最後的紀念。"
吉普車發動時,周秉義從後視鏡里看見郝冬梅站在雪地中央。她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化作一個模糊的黑點,如同他心口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車過三道梁時,他摸出鋼筆,對著雪光看了又看,突然用力擲出車窗外。金屬撞擊岩石的脆音,清楚傳入耳中。
山那邊又傳來雪崩的余響,卷起漫天雪花。
三天後清晨,周秉義在師部一眾干部戰士羨慕的眼神中踏上了送他的吉普車,也在當天中午,坐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
坐在臥硬的一角,他打開了郝冬梅托人捎來的包裹,里面躺著一件快織完的毛衣,最後的針腳,歪歪扭扭,線頭還在眼中顫動,仿佛在嘲笑他們無疾而終的愛情。
毛衣的下面夾著一張信箋,周秉義抽出來,瞬間再度淚目。
別君書
贈友︰周秉義
憶昔梧桐映素裳,並肩淺笑韻悠長。
青春曾許同心夢,歲月偏添幾縷霜。
君赴京華途路闊,我留寒野志猶剛。
前程自此分鑣去,舊愛如煙緣已斷。
願化繁星添錦繡,期君展翅傲雲鄉。
莫嗟情事終離散,且喜君行向暖陽。
此去青雲當奮翮,他年花盛映榮光。
人生若只如初見,無悔曾經共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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