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蓉蜷縮在山洞臥室一角。不知不覺快過年了，山區深冬陰冷刺骨，她早後悔為了口腹之欲賣掉周秉義寄來的軍大衣。
不過此刻她並不是感到寒冷，而是孤寂，來到這里七八個月，馮化成的消息一點都沒有，往他以前的地方寄了好幾封信，有入泥入水潭，無聲無息。
有時只得安慰自己，偉大的愛情都是要經受考驗，而現在正是考驗的時候。
另外還有煩惱，她的錢票又全部花完了，生活再一次陷入困境，尤其還快過年，如果沒有支援，有點不敢想象，日子怎麼過。
很早就給家里母親和在兵團的大哥再次寄去了求援信。今天總算收到了回信，一封是大哥的，還有一封是父親寄過來的。
父親，她曾寄了好幾封，也沒有回音，大概是轉移工地了，今天終于收到，她興奮了好久。在周家，也只有父親，無條件信任她，寵溺她，終于來信了，希望信中除了思念的話，還應夾些錢票什麼的。
煤油燈影子在岩壁搖晃，洞口頂部垂掛的水珠，在寒風中凝成冰稜。學生們懂事，幫她在洞中臥室鋪滿曬干的玉米桿，散發著泥土混合的氣息。凜冽寒風如猛獸咆哮，在洞外肆虐，卷著冰碴往洞內猛灌。
周蓉從床上坐到書桌旁，指尖摩挲著桌上兩封皺巴巴的信，信紙似承載無數牽掛糾結。父親的信箋有淡淡的劣質油墨味，哥哥的信封邊緣沾著可疑油漬，大概是兵團食堂饅頭殘渣留下的。
信早就看過了，有些失望，不然也不會倦、縮在床角大半天，就像被拋棄的小貓，無助，可憐。
她再次打開父親的信。周志剛的字跡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如被風吹散的蒲公英，凌亂卻飽含深情︰
閨女︰
爸在川省給你尋摸個搪瓷暖爐，托人捎到貴陽轉運站了。貴州冷，你自小畏寒，千萬別凍壞手腳。幾個月前，知道你為追尋愛情來插隊，爸這心像被錐子扎。閨女，這地兒不好，你要是熬不下去，就回吉春，爸就是求爺爺告奶奶，也給你找份工作……
“你從小主意大，爸拗不過你。這貴州山風比後媽還狠，山里冷雨比吉春冰雪更寒。前兒晚上，爸夢見你穿單衣站懸崖邊，一下子驚醒，心里全是擔心……”這頁信紙字跡有些散架，仔細辨認才能看清，似父親那些未出口的擔憂與疼愛，需用心感受。信末最後一句被墨團涂抹，難以辨認，只剩斑斑淚漬，訴說著父親內心的掙扎與疼愛。
周蓉把信紙貼胸口，能听見胸腔里咚咚的心跳。父親向來如此，即便當初氣到揚言打斷她的腿，最終還是會毫無保留掏出心，煨成熱湯送到她嘴邊。
她摸出藏在棉襖里的鋼筆，那是以前父親送給她學習用的。窗外似乎下雨了，她心里卻莫名煩躁，父母�@ 亂淮蠖巍Ｗ詈笮爬鎦患辛肆秸糯蠛謔昂圖剛帕鈣薄Ｖ劣諦胖興 檔奶麓膳 娌幌『薄 br />
父親工資多高，怎麼只寄這麼一點，哎，這麼點錢，過個年就還差點。
相較之下，周秉義的信如硌牙的苞谷面餅，讀著讓人心里不暢快︰
周蓉︰
既然選了革命道路，就該摒棄資產階級小姐的嬌氣。冬梅在兵團干活，手上血泡摞血泡，都沒叫苦。你要是堅持不住，寫信回家，家里給你寄車票錢，但別再向家里索求，革命青年要以苦為樂……
母親還在為你的任性生氣，這一次你真的傷了她的心，所以她說，如果你能夠回來的話，拍個電報回來，家里會給你寄路費，且會給你安排好工作，另外，蔡曉光還沒有女朋友……。
“上次你說山洞漏雨，我托人給你捎了塊油布……這是弟弟周秉昆從北機廠拿回來的，最好的三防油布，現在周秉昆出息了，在北機廠當干部，也找到個在醬油廠上班的對象，只等年齡一到就結婚……所以家里情況你不要擔心……”
信末附著半張皺巴巴的全國糧票，邊角被汗水洇得發皺，訴說著哥哥的不易。
再次讀到這兒，周蓉終于情緒失控，猛地把信紙揉成一團砸向岩壁。煤油燈火苗被震得搖晃，昏黃燈光映出她憤怒扭曲的臉。憑什麼要她像郝冬梅那樣當苦力？她是為追求精神自由來這偏遠之地，不是來當牲口的！
恰在此時，洞頂冰稜斷裂，“啪嗒”一聲砸在石板上，清脆又驚心。她從草席下摸出鐵皮糖盒，里面有幾塊上月在小鎮供銷社買的精致糖果。剝開含在嘴里，香甜蔓延，她又想起周秉義信里說的“國家提供口糧”，可公社發的帶芯棒子面、澀口紅高粱，這也算口糧？
燃燒的信箋在洞口漸漸熄滅，周蓉輕輕哼起歌。她總喜歡用《喀秋莎》的調子，吟唱自編詩句︰“我的愛人在那里，她的才華比星辰……”她抓起兩封信，用炭條在父親信末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又在周秉義信封上狠狠戳個窟窿。火苗舔舐信紙時，洞內漏進一絲寒風，如無形大手將燃燒的信箋卷向洞口。
周蓉望著火光消失在雪夜，以前還以為哥哥周秉義也是一個有精神追求的人，現在看來，也沾染了可笑的人情世故。
她再次拿出信紙，父親還是她的老棉襖，已經有些眾叛親離，可不能再寒了爸爸的心。
希望她今天寫的信早日寄到父親手中，他也能早日給自已回信，他會相信自己在寒風中依然堅強，當然，缺少點營養而已，她挺的住，不用管她！
洞外，北風呼嘯如鬼哭狼嚎。將寫好的信塞入信封中，現在出入大山的路十分難行，但鄉民還是會有人出去辦事，信會讓別人帶去寄走，時間耽擱不得。
將信擱在桌上，周蓉又站了起來，忍不住又用炭條在岩壁上毅然寫道︰“我願做飛蛾，義無反顧撲向自由火焰。即便化為灰燼，也要照亮不屈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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