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機廠即將召開議價物資購銷大會的前三天,黑江建設兵團第六師的師長與政委匆匆趕到省軍區參加會議。與此同時,隨同前來的六師後勤部譚部長則乘車拐進了軍區招待所。
彼時,兵團六師的“雪原春耕”小組在軍區招待所的協調安排下,僅剩下兩間標準客房。譚部長一到,便在其中一間標房內召集“雪原春耕”小組召開會議。
省軍區招待所三樓的三零六號房里,譚部長那穿著軍靴的腳步落地聲,猶如重錘般一下下砸在每個人的心頭。他手里緊緊攥著師部文件,原本平整的牛皮紙信封已被捏得皺皺巴巴,不成樣子。
只見他猛地將皮手套拍在房間的桌子上,桌上的搪瓷缸被震得叮當作響。“雪原春耕”小組的成員們面面相覷,李秀蘭手中的鋼筆尖因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在匯報材料上洇出一大團墨漬。
“都坐直了!”譚部長突然一把掀開門簾,他身上皮大衣的下擺掃落了門框上堆積冰的碴,緊接著,他面色凝重地宣布︰“我宣布——‘雪原春耕’計劃失敗!”
此言一出,周秉義不禁露出意外的神色,看向譚部長。明艷更是驚得慌忙起身,卻不慎將印著“最高指示”的搪瓷缸帶翻在桌上,熱水瞬間濺出,浸濕了桌上的物資清單。
李秀蘭手中的鋼筆“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來自三連的小張“騰”地一下站起身來,著急地說道︰“譚部長,我們跑遍了十七家北機廠的科室……”
“閉嘴!”譚部長怒目圓睜,摘下棉帽用力甩在桌上,露出鬢角的斑斑霜白,“省軍區剛剛通報,北機廠的議價采購全部改為公開招投標,咱們就算守著東西,也送不出去了。這個小組已經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
“憑什麼解散我們組?”明艷的質問聲中帶著哭腔,“家具廠項目明明……明明都已經有進展了啊!”
“就憑這個!”譚部長將一份電報重重拍在玻璃板上,那力度震得牆角的蜘蛛網簌簌顫抖。電報雪白的紙張上,“整體統籌”四個鮮紅大字異常刺眼,最下方赫然蓋著省軍區後勤部的公章。
“三天前師部就收到省軍區的電文,讓我們來省軍區商議在北機廠開設家具廠的份額問題。”譚部長掏出半包“大生產”香煙,用火柴在拇指指甲上蹭出火花,點燃香煙,深吸一口後緩緩吐出,“原本妥妥屬于我們六師的家具廠,你們倒好,硬生生給六師掙來個全兵團共享的大餅。”說著,煙灰簌簌落在那份蓋著章的文件上,燙出星星點點的焦痕。
“都回去收拾行李。”譚部長突然一把撕碎手中的會議記錄,語氣不容置疑,“除了周干事和明科長,其他人跟著運輸連的車,今晚就返程。”
這是軍令,無人敢違抗。其他六人只得垂頭喪氣地開始收拾行李,走廊里隨即傳來此起彼伏的摔門聲。當最後一只軍綠色行李包消失在樓梯拐角處,譚部長突然抄起暖瓶,狠狠砸向牆壁。熱水飛濺在斑駁的牆皮上,沖出一道道褐色的溝壑,順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標語緩緩流淌。
明艷不知所措地看著這一切,她實在不明白,北機廠的家具廠項目,六師肯定無法獨自吃下,遲早會通過軍區進行協調分配,為何師部領導會如此不高興。
“部長,我們師確實也……”明艷滿心委屈,忍不住爭辯起來。
“住口!”譚部長猛地轉身,皮手套用力抽在明艷面前的牆上,“你父親難道沒教過你什麼叫組織紀律?六師上下辛辛苦苦制定的計劃,就因為你,被捅成了兵團的重點項目,現在各師團都在爭搶家具廠的份額!”
“明艷啊明艷,”譚部長轉過頭,面色陰沉地對明艷說道,“全師上下省吃儉用湊出來的攻關經費,就換來這麼個為他人作嫁衣裳的結果?你好好在這反思反思。秉義,你跟我出去走走。”
兩人走出標間,下了樓。從譚部長匆匆的腳步中,可以看出這樣的結果讓師部極為失望,真可謂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
“部長,外面冷,側面拐角有個鍋爐房,我們去那兒暖和暖和。”周秉義小聲提議道。
譚部長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只見周秉義神色坦然,一臉平靜。
“帶路。”譚部長簡短有力地說道。
來到招待所後院的鍋爐房,周秉義塞給燒鍋爐的老頭一包煙,老頭樂呵呵地表示出去轉轉,鍋爐房內便只剩下他們兩人。
譚部長往爐膛里添了一鍬煤,火星子 里啪啦地濺在周秉義的軍褲上。“知道為什麼留你嗎?”譚部長突然開口,聲音夾雜著煤塊爆裂的聲響,“不管怎麼說,家具廠這個項目是你談下來的,第二天你就給師部發了電報。只是沒想到,明艷都沒和師部商量,就直接上報給了省軍區。你的功勞,誰也抹不掉。”
周秉義反手拴好門,從內兜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張蓋著北機廠技術部紅章的便箋紙。紙上的鋼筆字因體溫的焐熱微微暈染,但並不妨礙看清“福利點”三個剛勁有力的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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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部長的瞳孔驟然收縮,目光緊緊盯著便箋紙,驚道︰“小周,你還學會留一手了。還有……”
“這事連明科長都不知道。”周秉義壓低聲音說道,“我弟給我爭取到一個福利點的名額。也就是說,咱們師部的物產,像林場山貨、計劃外的農產品、畜牧產品以及手工藝品之類的,都可以在這個福利點換取職工手中的福利券。到時候,師部就能用這些福利券去換錢票、換機械、換物資,用途可多了。”
譚部長的手指在“可兌換北機廠計劃外物資”那行字上反復摩挲,他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這個消息實在是太令人震驚了。
“我弟弟特意交代,要等購銷會結束……”周秉義摸出火柴,給譚部長點上煙,“現在要是公開,恐怕連這點好處都要被兵團其他師團分走。”
就在這時,鍋爐房外傳來汽車的鳴笛聲,驚醒了沉浸在驚喜中的譚部長。他急忙抓起軍帽,一邊往門外走,一邊回頭朝還站在鍋爐房內的周秉義喊道︰“跟我走,去吉春飯店。這事兒可不能有半點馬虎。”
吉普車緩緩碾過結冰的青石板路,車輪與冰層摩擦發出沙沙聲響,車燈如兩道利劍,掃過街角糧站那已然褪色的“深挖洞,廣積糧”標語。
譚部長遞來的軍用保溫壺還騰騰冒著熱氣,搪瓷杯沿磕在車門把手,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在這寂靜的車廂內格外清晰。
“秉義,你弟弟對你可真是沒得說,看來他在北機廠的話語權不容小覷啊。”譚部長突然打破沉默,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公文包的搭扣,目光望向窗外,若有所思地說道,“我現在琢磨著,福利點這誘惑不小,往後各方圍繞這事兒,怕是又要有一番龍爭虎斗了。”
“這不正是師部派我來的意義所在嘛,關系就得用在關鍵處,這可比那些物資盲目送出去要有價值得多。”周秉義心中也覺得自己趕上了好時機,話語中透著幾分篤定。
“所以這事我才沒急著上報,只有等事情落地了,北機廠自然有他們的理由,再說我們師這次在家具廠吃了虧,事後也不好說什麼”
吉春飯店的301房間內,隔著緊閉的房門,便能听見師長正帶著滿腔怨氣向政委抱怨。“他們倒好,輕輕松松就把六師的心血全變成了兵團的政績!”師長怒目圓睜,一把抓起省軍區的文件,用力扔在床上,文件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看看這個——各師團均分家具廠份額,六師就只撈到個通報表揚!”
政委無奈地長嘆一聲,臉上寫滿了無奈與惋惜︰“誰能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呢。早知道,就只派譚部長和周秉義兩人過來了。”
譚部長听到這話,面色微微一僵,手在門鈴上停頓了一瞬,但想到身後的周秉義,還是不再猶豫,果斷按下了門鈴。
門應聲而開,政委看了看兩人,微微揮手示意他們進來。
“師長今天在軍區會議上可是受盡了奚落,心情糟糕透頂。”政委朝著譚部長苦笑著說道。
周秉義進門時,政委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你的功勞,師部心里都有數,不會忘記的。”
譚部長面帶笑容,朝著坐在床頭、面色陰沉的師長說道︰“師長,氣大傷身吶。雖說智者千慮,難免一失,但這事兒說不定還有轉機,未必就是壞事。”
“哦?怎麼說?”政委眉頭微微一蹙,眼中滿是疑惑。
“秉義又給咱們帶來個好消息,您要不要听听?”譚部長說著,朝周秉義點了點頭,“這小子留了個心眼,又為咱們師部爭取到一個機會,這不,我帶他來向您二位匯報。”
“難道還能比家具廠的事兒更大?”師長沒好氣地說道,此次在軍區開會,著實讓他憋了一肚子火,心情煩悶至極。
“您看看再說。”譚部長快步走上前,手中的文件紙被他抖得嘩啦作響。
十分鐘後,師長、政委和譚部長三人緊緊圍在周秉義身邊,目光隨著他緩緩展開的圖紙移動。這圖紙是弟弟周秉昆提供的,承載著重要的信息。窗外,吉春河在燈光的溫柔映照下,泛著粼粼波光,仿佛也在靜靜聆听他們的討論。
“北機廠福利點,允許師部用計劃外物資換取職工手中的福利券。”周秉義的手指輕輕劃過圖紙上密密麻麻的標注,聲音沉穩而有力,“這是專門給咱們六師設立的福利點,其他師恐怕只能干瞪眼,或者通過我們師的福利點……”
師長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口濁氣,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如獲至寶般將那份圖紙和北機廠的批條仔細收進自己的公文包,鄭重說道︰“出門後,這事誰也不許再提。嗯,秉義這次立了大功。”
“大功自然得有大賞。”政委呵呵一笑,臉上浮現出欣慰的神情,“今年師部分到一個軍事學院的名額。”
師長哈哈一笑,爽朗的笑聲在房間里回蕩︰“明副參謀長就是沖著這個名額,才把他閨女放到師部來鍛煉的,我看啊,她還得多歷練幾年才行。”
譚部長悄悄退到窗邊,房間內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他輕輕拍著周秉義的肩膀,感慨道︰“你這運氣可真好。那可是首都軍事學院啊!”
而周秉義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弟弟周秉昆的話︰“有些路,必須有人先走。”如今,弟弟已在前方走出了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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