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機廠的規劃里，還有個萬噸級木材加工廠。”譚部長喉結滾動了兩下，像是咽下了某種苦澀，“師部三個林場今年積壓的紅松超過五千方，如果再賣不出去，開春就得眼睜睜看著木頭爛在雪里了。”
周秉義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上的裂紋，冰涼的釉面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光字片木材加工廠區那些閃著寒光的鋼鋸。“從伊春運到吉春，鐵路運費比木材本身的價值都要高。省城周邊的太平川、淨月潭林場……”
譚部長突然抓起暖水瓶，猛地砸在桌上，鐵皮外殼與搪瓷缸踫撞，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在熱水汩汩注入茶杯、蒸騰起霧氣的瞬間，他布滿凍瘡的手掌用力拍開三張運輸批條。
“哈鐵分局特批的軍列返空車皮！”譚部長的嗓音變得嘶啞，猶如砂紙打磨椴木一般，“從伊春發往吉春的彈藥車，返程空車就可以裝原木。運費——”他沾著茶漬的拇指與食指輕輕捻了捻，“按軍需品結算。”
周秉義瞳孔微微一縮。他听聞過這種打著“軍需品”旗號運輸的把戲——車皮編號要重新噴漆，木材得偽裝成彈藥箱。去年三師七團運大豆時，就因為這種事被鐵路稽查逮住，團長到現在還在炊事班削土豆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譚部長突然開口，“我們的林場位置太靠北了，如果不找出路，兵團林場的戰士們這麼長時間的辛苦勞作就都白費了，我實在是對不起那些進山的戰士們啊！”
周秉義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譚部長這番話，他心里明白，譚部長這是在打感情牌。如今全國形勢如此，哪個地方不艱難，哪個單位不困苦呢？但自己既然身在兵團師部，就不得不為師部的利益考慮。
“林場特產應該有很多吧，這次希望師部能批點，我帶去吉春，給朋友們分點。”周秉義忽然嘴角微微上揚，“拖拉機廠的蔡曉光廠長也是我的好朋友，他家我還去過幾次呢。”
譚部長愣了半秒，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那笑聲震得檔案櫃的玻璃嗡嗡作響。他急忙抓過鋼筆，在批條背面奮筆疾書，筆尖劃破紙張留下的裂口，像極了林場雪地上深深的爬犁印。
“師部派專車送你去吉春，三輛卡車，裝滿了林場的特產，黑木耳、猴頭菇、紅松籽、榛子、人參、刺五加、林蛙、蜂蜜、花粉、蜂膠，還有虎皮、熊掌……”
譚部長如數家珍般地說著，心情暢快到了極點。他怎麼也沒想到，周秉義竟然和蔡曉光也有關系，如此一來，還有什麼可顧慮的呢？
“盡快完成工作交接，三天後出發。”譚部長一錘定音，“現在天寒地凍的，你要小心身體。”
周秉義也跟著站了起來，事情已經談完，也該告辭了。“謝謝譚部長的關心，我一定盡心盡責地完成部里交待的任務。”
譚部長又對周秉義勉勵了一番，最後親自將他送出了辦公樓。
此時，雪依舊在下，只是相較于之前，勢頭小了一些。
當周秉義帶著一身風雪踏進師部宣傳辦公樓時，來往不少認識他的人已向他投來意味的眼光，有羨慕，有嫉妒，有玩味…。
周秉義一頭霧水，上了二樓，右邊第二間就是自己所在的科室，掀起厚重的棉門簾，軍大衣肩頭簌簌抖落積雪。
宣傳科十二張斑駁的辦公桌後，十幾雙眼楮像受驚的麻雀般撲稜稜望過來。靠窗的老文書摘下銅框眼鏡呵氣擦拭，漆面脫落的暖氣管突然發出" 當"一聲，驚得牆角鐵皮文件櫃上"抓革命、促生產"的紅色標語都跟著晃了晃。
"好你個周秉義！"斜刺里伸出只粗糲大手，攥住他胳膊就往里屋拽。姚立松三接頭皮鞋在水泥地上拖出刺啦聲響，呢子將校服袖口磨得泛白，卻仍端端正正別著枚"為人民服務"的鋁制胸章。
逼仄的科長室里，姚立松反手插上門閂的動作帶起陣煤灰——鐵皮爐子上煨著的搪瓷缸正咕嘟冒泡，黨參混著黃 的苦澀藥香在空氣里浮沉。牆上斑駁的《毛主席去安源》油畫下，整排紅寶書用軍用背包帶捆得稜角分明。
"坐。"姚立松踢開條凳上的舊報紙堆，露出底下《參考消息》的報頭。他忽然湊近端詳周秉義領口，食指在嶄新軍裝肩章處摩挲兩下︰"可以啊，秉義，不聲不響就升上去了，還是後勤部那個油水最豐厚的部門”
師部人事調動是沒多少秘密的，宣傳部干部去政治部辦事，自然得知周秉義調崗升職的事，回來一說，全部門都知道了。
周秉義不動聲色拂開對方的手，軍用水壺磕在辦公桌沿發出悶響︰"組織安排去新崗位鍛煉，姚科長不是也收到消息了，我今天還得交接工作。？
"啪！"姚立松突然拍響桌角，震得搪瓷缸里藥湯泛起漣漪。他抄起暖瓶給周秉義倒水，滾燙水流在半空拉出白霧︰"我就知道你們老周家的小子有能耐，當初我也是看你是真有本事，才調你進師部科里，想想前幾個月，你弟弟周秉昆隨軍區文工團來這里表演，那麼年輕，就混成軍職，現在你又向上邁了一大步，和我一個級別了。"
他嘴里有些發苦，自己可是費勁叭啦的，才到這個位置，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周秉義盯著杯口漂浮的枸杞，想起當初，自已在地方農場，苦熬著，忍受著重體力，但還堅持向師部宣傳部寄文章，可不就是想往上走，也虧得姚立松慧眼識珠，將自已調到了師部宣傳科，才生活得體面些。這個情得記。
“姚科，這話就有點見外了，我們的感情是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的”周秉義的話也是點到即止。
姚立松哈哈一笑“對，對，今天去我家喝酒，給你慶祝一下，”忽的壓低聲音說，“前段時間去北邊林場搞宣傳，我可帶回不少“刺五加”到時我用它炖排骨。”
“下次吧，”周秉義苦笑一下，“後天就得隨後勤部車隊出任務，今天我得交接工作，明天還得去知青點一趟，這時間太緊。”
姚立松哪肯放過現在增進感情的機會，大手一揮“你在科里的任務都是我派的，我等下就指定人接手，明天去知青點，更好辦，不需要再等師部外勤卡車，我從宣傳部里調一輛，明天你用一天。”
“這…”周秉義啞口無言。
“就這麼說定了”姚立松重重拍了拍周秉義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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