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材是被一陣鑽心的疼醒的。
左邊臉頰像是被人用鐵錐子反復鑿著,麻木中帶著腫脹的灼熱,他迷迷糊糊抬手去摸,指腹剛踫到顴骨就倒抽一口冷氣——那里腫得像發面饅頭,牙齦也火辣辣的,一張嘴就有腥甜的血味漫出來,兩顆松動的後槽牙硌得舌尖生疼。
\"嘶......\"他含糊地哼了一聲,勉強撐開眼皮。
入目是間光線昏暗的土坯房,牆皮剝落處露出霉斑,八仙桌上擺著半燃的紅燭,火苗被穿堂風扯得歪歪扭扭,在牆上映出幾個晃動的人影。
為首的是個穿黑夾克的年輕男人,正皺著眉看向他;腳邊蜷著條柴犬,耳朵豎得尖尖的,喉嚨里滾著低低的威脅聲;再旁邊......王有材猛地一僵——牆角歪著具干瘦的身影,那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衫他再熟悉不過,是他爺爺!
可此刻老人歪著脖子,半邊臉浸在陰影里,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白森森的牙床,活像具被線牽著的傀儡。
\"你......你們是誰?\"他驚得往炕里縮,後背撞上牆,疼得倒抽氣,\"我爺爺怎麼了?
你們對我做了什麼?\"話音因為缺牙漏風,含含糊糊像在嚼棉花。
里屋突然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
林樹君剛要開口解釋,就見里屋門簾一掀,個扎馬尾的姑娘踉蹌著扶牆站起。
她白襯衫的領口歪到鎖骨,袖口沾著草屑,發梢還粘著片枯葉,顯然經歷過激烈拉扯。
看清屋內眾人的瞬間,她瞳孔驟縮,抬手死死攥住領口,聲音發顫︰\"你......你怎麼在這兒?!\"
是胡思思。
林樹君腦子里\"嗡\"地一聲。
他分明記得半小時前還在後山祠堂外和那附身在王有材爺爺身上的邪物纏斗,小黑撲上去咬那邪物的手腕,他趁機用桃木釘扎進老人後頸——再之後......可能是被邪物反撲時撞暈了?
可現在這兩人的反應,活像他才是綁了他們的罪魁禍首。
\"胡思思,你听我說——\"他往前邁了半步,柴犬小黑卻先他一步擋在身前,喉嚨里的嗚咽更急了。
\"別過來!\"胡思思尖叫著退到牆角,後腰撞翻了條長凳,\"我記得......我記得有人捂住我的嘴,把我拖進祠堂......你、你當時就在外面!
你根本不是來救我的,你是同謀!\"她眼楮通紅,眼淚混著鼻涕往下掉,\"我寫生時明明沒見過你,為什麼你會出現在村里?
為什麼我一醒就看見你?\"
王有材的警惕瞬間變成了憤怒。
他扶著炕沿踉蹌站起,腫臉擠得眼楮只剩條縫︰\"原來真的是你們!
我爺爺根本不會打人,肯定是你們逼他的!\"他突然撲向牆角的老人,卻在踫到那具干瘦軀體時猛地縮回手——老人的皮膚冷得像塊冰,關節硬邦邦的,根本不像活人。
\"等等,你們弄錯了!\"林樹君急得去摸口袋里的羅盤,卻摸了個空——大概是纏斗時掉了。
他額頭沁出冷汗,\"我是來救胡思思的,那附在你爺爺身上的東西不是人,是邪祟!
我們在祠堂外打起來,可能是被撞暈了......\"
\"邪祟?\"胡思思冷笑,手指死死摳住牆皮,\"我從小到大沒見過什麼邪祟!
你說救我,那我脖子上的指痕怎麼解釋?\"她扯高衣領,鎖骨上方果然有五道青紫色的指印,\"你捂我嘴的時候,指甲蓋都快掐進我肉里了!\"
林樹君只覺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確實在祠堂外拽過胡思思的手腕——當時邪物用迷香燻暈了她,他怕她摔下台階才拉了一把,可現在這指痕......他低頭看自己的手,虎口處還留著和邪物扭打時蹭破的血痂,\"那是我拉你避開香灰缸,不是......\"
\"夠了!\"王有材突然抄起炕頭的銅煙桿,顫抖著指向林樹君,\"我爺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拼命!\"煙桿頭磕在青磚地上,發出\"當啷\"一聲脆響。
氣氛陡然繃緊。
小黑的尾巴夾到兩腿間,喉嚨里的嗚咽變成了低吼;胡思思縮在牆角,肩膀劇烈起伏;林樹君舉著雙手後退半步,額角的汗順著下巴滴進衣領。
就在這時,窗外的風突然變了。
原本穿堂而過的風里多了股腥甜,像泡在血里的檀香。
林樹君鼻尖微動——是魂氣!
比之前更濃烈,還帶著兩股焦糊的氣息,像是剛被雷火劈過的鬼氣。
\"砰!\"
木門被撞開的瞬間,穿堂風撲滅了八仙桌上的紅燭。
黑暗里,林樹君看見道人影跨進門坎,肩頭搭著塊黑布,布角滴滴答答往下淌著泛綠的液體。
那是都教頭的聲音,帶著慣常的沙啞︰\"樹君,我帶回來......\"
\"都教頭?!\"林樹君又驚又喜,伸手去摸褲兜的打火機。
火苗\"啪\"地竄起時,他看清了都教頭的模樣——道袍前襟破了道口子,沾著大塊暗褐色的血漬,左手提著個粗陶壇子,壇口封著朱砂符;右肩的黑布里裹著團東西,正滲出黃綠色的黏液,滴在地上滋滋作響。
\"你......你殺了兩個百年鬼物?\"林樹君盯著那黏液——只有修行超過百年的鬼物被徹底打散時,才會滲出這種蝕骨的尸油。
都教頭沒接話。
他的目光從王有材腫成豬頭的臉,掃過縮在牆角的胡思思,最後落在牆角那具\"王有材爺爺\"的軀體上。
老人的嘴還咧著,可原本閃著狡黠的眼楮此刻像兩團死灰,連邪祟附身後的陰氣都散得差不多了。
\"這......\"都教頭皺起眉,粗陶壇子\"咚\"地砸在八仙桌上,\"你們不是去追那附在老王頭身上的猴精嗎?
怎麼搞成這副樣子?\"他看向王有材手里的煙桿,又看看胡思思脖子上的指痕,突然笑出聲,\"合著你們救人沒救成,倒先被救的人當成綁匪了?\"
王有材的煙桿\"當\"地掉在地上。
胡思思攥著衣領的手松了松,眼神有些發怔。
林樹君抹了把臉上的汗,剛要開口,就听見都教頭抽了抽鼻子︰\"不對啊......\"他彎腰掀開肩頭的黑布,里面滾出兩截焦黑的東西——一截是手腕,指甲長過指節,指甲蓋泛著青黑;另一截是小腿,腳踝處系著褪色的紅繩,沾著半片腐爛的紙扎金箔。
\"這是我在村東頭老槐樹下找到的。\"都教頭用道袍袖子裹住那截手腕,\"那猴精的本體是百年老猿,借了老王頭的尸身修煉,可它還有兩個幫凶——紙扎匠的冤魂,和十年前墜崖的護林員。
我追著猴精到後山,發現這倆東西正打算用胡思思的血開壇......\"
他的聲音突然頓住。
林樹君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王有材不知什麼時候爬到了牆角,正抱著那具\"爺爺\"的軀體,腫臉上全是淚。
老人的眼皮突然動了動,喉間發出含混的\"孫兒\",王有材猛地抬頭,眼淚砸在老人灰白的頭發上︰\"爺爺?
爺爺你醒了?\"
都教頭放下手里的焦黑手腕,從道袍里摸出張黃符。
林樹君這才發現,老人的後頸還插著他之前扎進去的桃木釘,釘尖滲出的血珠正順著脖頸往下淌,在青灰色的皮膚上暈開小紅花。
\"先別急。\"都教頭走過去,黃符\"啪\"地按在老人額頭上,\"這邪祟剛被打散,老王頭的三魂七魄還沒歸位......\"
窗外的風又起了。
這次帶著股青草香,混著若有若無的哽咽。
林樹君摸了摸小黑的腦袋,看著王有材顫抖著去擦老人臉上的淚,突然覺得這滿屋子的狼藉,或許很快就能理出個頭緒。
只是此刻,都教頭手里的粗陶壇子突然發出\" \"的一聲輕響。
林樹君盯著壇口的朱砂符——符紙邊緣正緩緩卷起,露出下面青灰色的鬼氣。
粗陶壇口的朱砂符又卷起半寸,青灰色鬼氣像條活物般探出來,在燭光里扭出詭異的弧度。
但此刻滿屋子人的注意力都被牆角那聲\"孫兒\"吸走了——王有材爺爺的眼皮顫得更厲害了,喉結滾動著又吐出兩個模糊的字︰\"疼......\"
\"爺爺!
爺爺你真醒了!\"王有材膝蓋一軟跪在地上,腫得發亮的臉頰重重磕在炕沿上也顧不得了,雙手捧著老人的臉直掉淚,\"我在這兒呢,我是有材啊!\"他指尖踫到老人後頸的桃木釘,突然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這、這釘子......\"
\"是我扎的。\"林樹君往前走了半步,小黑懂事地退到他腳邊,\"那邪祟附在您爺爺身上,我得用桃木釘鎮住它的陰魂。\"他聲音發啞,看著老人逐漸有了血色的臉,突然想起十年前在鄰村被鬼上身的老木匠——那是王老六救的第一個人,而王老六,正是都教頭的師父。
都教頭撕了張新的黃符按在老人心口,指腹在符紙邊緣輕輕一彈︰\"老王頭的三魂被邪祟逼出體外,剛才那陣風是他的生魂歸位了。\"他瞥了眼王有材顫抖的後背,又看向縮在牆角的胡思思,\"小丫頭,你脖子上的指痕是那紙扎匠的冤魂弄的——它附在樹君身上時掐的,可不是樹君動的手。\"
胡思思攥著衣領的手指慢慢松開。
她盯著林樹君虎口的血痂,又想起祠堂外那陣突如其來的拉扯——當時確實有股陰寒的力道箍住她的脖子,而林樹君的手明明是暖的,帶著松木香。\"對、對不起......\"她吸了吸鼻子,聲音細得像蚊蠅,\"我、我剛才太害怕了......\"
\"害啥臊。\"都教頭彎腰撿起地上的銅煙桿,在掌心拍了拍灰,\"換我被鬼迷了醒來看見陌生人,也得抄家伙。\"他把煙桿遞還給王有材,目光掃過牆角那截焦黑的手腕,\"現在都消停了,听我說說這兩段尸的來頭?\"
王有材抹了把臉,扶著爺爺在炕沿坐好。
老人雖還有些迷糊,卻知道往孫兒懷里縮,枯瘦的手攥著王有材的袖口直發抖。
胡思思蹭著牆根挪到八仙桌旁,盯著都教頭手里的粗陶壇子,喉結動了動沒說話。
林樹君蹲下來摸小黑的耳朵,目光卻牢牢鎖在都教頭臉上——他知道,這老江湖要講的,準是能扒開這團亂麻的線頭。
\"五十年前,長溪村後山發過大水。\"都教頭伸手撥了撥燭芯,火苗\"噌\"地竄高,把眾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山洪沖開了河道兩岸的老墳包,露出二十多口紅漆棺材。
棺材板上刻著"全尸"倆字,可打開一看......\"他頓了頓,指節敲了敲那截焦黑的小腿,\"每口棺材里都只有半截身子——上半身或者下半身,用紅繩捆著,胸口壓著鎮尸符。\"
胡思思倒抽一口冷氣,手撐在桌上的指節泛白︰\"那、那這些棺材是誰埋的?\"
\"是當年的趕尸匠李康亮。\"都教頭從道袍里摸出塊半腐的木牌,漆色剝落處能看出\"李\"字,\"我在老槐樹下找到這東西。
縣志里記著,李康亮專給橫死的人湊全尸——缺胳膊的找胳膊,少腿的尋腿,湊齊了再送進棺材鎮著。
可他有個規矩︰湊不全的,就只埋半截。\"
林樹君想起剛才都教頭說的\"紙扎匠冤魂\"和\"墜崖護林員\",突然皺眉︰\"所以那猴精找的兩個幫凶......\"
\"正是湊不全尸的冤魂。\"都教頭點頭,\"紙扎匠十年前被火燒了上半身,護林員墜崖斷了腿。
猴精借老王頭的尸修煉,需要活人的怨氣養魂,就攛掇這倆冤魂去抓胡思思——小姑娘生辰八字純陰,最適合開壇引怨。\"
王有材突然抬起頭,腫臉上還掛著淚︰\"那我爺爺......\"
\"你爺爺是被猴精迷了心智。\"都教頭指了指牆角那截焦黑的手腕,\"這老猿精修了百來年,最會附在老人身上裝可憐。
要不是樹君用桃木釘釘住它,等它吸夠了你爺爺的陽壽,怕是要把整個村子的青壯年都拖進祠堂當血祭。\"
燭光在林樹君臉上跳動。
他想起半小時前在祠堂外,那邪物附在老人身上時的眼神——明明是爺爺的臉,眼底卻泛著綠油油的光。
原來王老六當年教他\"看眼識邪\"的法子,今天才算真正用上了。
\"那這兩段尸......\"胡思思盯著都教頭腳邊的黑布,\"為什麼會跑出來作怪?\"
\"棺材埋在河道邊,這些年雨水沖蝕,鎮尸符早沒了效力。\"都教頭拍了拍粗陶壇子,壇口的朱砂符\"刷\"地彈開條縫,里面傳來細碎的嗚咽,\"上半身想找下半身,下半身想接上半身,湊不全就只能抓人腿、砍人手——長溪村這半年死的三個村民,都是被它們啃了肢體。\"
林樹君突然笑出聲︰\"合著倆百年鬼物折騰這麼久,最後讓您老一雷火劈成焦碳?
死得夠憋屈的。\"
\"憋屈?\"都教頭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那紙扎匠的冤魂最逗——我追它到土地廟,它抱著紙扎的金元寶喊"這是我的棺材本",雷火劈下來時還死死攥著元寶呢。\"
眾人都笑了。
王有材爺爺也跟著咧開嘴,缺牙的嘴里漏著風︰\"作孽喲......\"
笑聲里,粗陶壇突然\"砰\"地晃了晃。
都教頭眼疾手快按住壇口,沖林樹君使了個眼色︰\"這壇里收的是那猴精的殘魂,等明早去村東頭老槐樹下撒把糯米,就算徹底了斷。\"
林樹君點頭,剛要說話,突然察覺到一道視線。
他轉頭,正撞進胡思思的眼楮里——小姑娘耳尖通紅,手指絞著衣角,欲言又止。
\"那、那個......\"胡思思咬了咬嘴唇,\"剛才我......\"
\"我明白。\"林樹君笑了笑,伸手把小黑往懷里攏了攏,\"換我是你,醒來看見陌生人也得害怕。\"他頓了頓,又補了句,\"真沒別的想法。\"
胡思思的臉更紅了。
她低頭盯著自己沾著草屑的袖口,輕聲說︰\"我信。\"
窗外的風又起了,帶著夜露的涼。
林樹君摸了摸小黑的耳朵,听著王有材哄爺爺喝溫水的動靜,突然覺得這滿屋子的煙火氣,比任何驅鬼符都暖人。
只是粗陶壇里的嗚咽還在繼續,像根細針似的扎著他的後頸——他知道,這事兒還沒完。
王有材被鑽心的疼痛驚醒,發現自己身處光線昏暗的土坯房,腫脹的臉頰與松動的後槽牙讓他意識混沌。
入目場景更令他驚恐——牆角歪著爺爺僵硬的軀體,嘴角咧至耳根,活似被操控的傀儡;還有個穿黑夾克的陌生男人與一條警惕的柴犬。
與此同時,里屋傳來動靜,被迷暈的胡思思踉蹌起身,見林樹君後驚恐尖叫,認定他是綁架自己的同謀。
兩人因被邪祟迷暈後的記憶斷層,將林樹君視作加害者,王有材抄起銅煙桿威脅,胡思思縮在牆角指控,氣氛劍拔弩張。
林樹君急于解釋卻百口莫辯——他本在後山祠堂外與附身在王有材爺爺身上的邪祟纏斗,用桃木釘鎮住邪物後意外昏迷,此刻反被救者當成綁匪。
關鍵時刻,都教頭破門而入,肩頭黑布裹著滲出黃綠色黏液的焦黑殘肢,左手提著封有朱砂符的粗陶壇。
他的出現瞬間扭轉局面︰王有材爺爺的軀體逐漸恢復生氣,喉間發出模糊的“孫兒”;胡思思脖子上的指痕被澄清是附在林樹君身上的紙扎匠冤魂所為。
都教頭梳理前因後果︰五十年前長溪村山洪沖開趕尸匠李康亮所埋的“半截尸”棺材,近年鎮尸符失效,紙扎匠、墜崖護林員兩冤魂與百年猴精勾結,借王有材爺爺軀體修煉,企圖用胡思思純陰生辰八字開壇引怨。
林樹君用桃木釘鎮住猴精,都教頭則追剿兩冤魂,以雷火將其劈為焦碳,並收服猴精殘魂于壇中。
誤會解除,王有材抱著甦醒的爺爺痛哭,胡思思紅著臉向林樹君道歉。
眾人在燭光中听都教頭講述兩段尸的由來,煙火氣中暫得安寧。
然而粗陶壇內猴精殘魂仍在嗚咽,符紙邊緣緩緩卷起,青灰色鬼氣溢出——這場與邪祟的糾葛,遠未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