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樹君牽著衣衣往村里走時,鞋跟碾過青石板的聲音格外清晰。
曬谷場邊的老樟樹底下,原本該有幾個剝豆子的婦人,此刻卻空無一人。
反倒是村口方向傳來突突的馬達聲——兩輛載滿行李的三輪車歪歪扭扭沖出來,後車廂里堆著棉被、鍋碗,還有個穿花布衫的老太太扒著車沿,回頭往村里張望,臉上的皺紋擰成一團。
“爸,快點!”騎車的年輕男人吼了一嗓子,三輪車濺起泥點,擦著林樹君的褲腳竄了出去。
衣衣的手指在他掌心輕輕動了動。
林樹君低頭,看見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樹君哥哥,他們的眼神……”
他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
迎面過來的挑水老漢腳步踉蹌,水桶里的水潑濕了半條褲腿,卻像沒知覺似的,只盯著腳邊;牆根下三個抱孩子的婦女擠成一團,其中一個懷里的嬰兒突然嚎哭,女人手忙腳亂去捂嘴,喉結上下滾動著吐出半句︰“昨兒後半夜那聲兒……”
“噓!”另一個婦女猛拽她的衣袖,眼楮警惕地掃過林樹君,拉著人快步往巷子里鑽。
林樹君的後頸又開始發緊。
他故意放慢腳步,裝作逗衣衣看牆上的涂鴉,耳朵卻豎得尖尖的——
“張嬸家的狗沒了,就在雞圈旁邊,毛都被啃得精光。”
“還有劉二柱家的牛,前兒撞牆死的,腦門上一道紅印子,跟那尸首脖子上的繩印子……”
“別說了!”
最後那個字被風撕成碎片。
林樹君喉結動了動,想起溪灘上王有材撥弄的紅繩,想起小丫頭說“尸首在笑”時,睫毛上掛的那點顫巍巍的淚。
“要變天了。”衣衣突然仰頭。
林樹君抬頭。
方才還明晃晃的天,不知何時聚起鉛灰色的雲,像被人兜頭扣了口大鍋。
風卷著草屑往臉上撞,他摸了摸衣衣的手背,涼得驚人——這哪是暮春的風,倒像臘月里從冰窟窿里鑽出來的。
第一滴雨砸在鼻尖時,衣衣輕輕抖了下。
林樹君立刻把外套脫下來罩在她頭上,“先找戶人家避雨。”話沒說完,豆大的雨點已經 里啪啦砸下來,遠處傳來炸雷,震得青瓦直響。
衣衣攥住他的衣角,聲音帶著點發顫的哭腔︰“哥哥,我怕打雷。”
林樹君心里一緊。
他知道這小丫頭素來膽大,上回在盤山公路遇到劫道的,她抄起登山杖比他還利落。
可此刻她縮著肩膀,發梢沾了雨珠,睫毛上掛著水光,倒真像被雷聲嚇破了膽的小娃娃。
他順著巷子往深處走,看見最里端有戶人家的門楣掛著褪色的紅對聯——王有材。
方才在溪灘邊,他听見村民喊那蹲在尸首旁的男人“有材叔”。
雨幕里,木門上的銅環被砸得叮咚響。
林樹君敲了三聲,門里沒動靜;又加了把勁,敲得指節發痛。
“誰啊!”
門開了條縫,漏出半張臉。
王有材的臉色比溪灘上更白,眼白里布滿血絲,像熬了三天三夜沒合眼。
他額角沾著塊沒擦干淨的泥,左手死死攥著門內的門閂,指節泛著青白。
“大哥,我們車壞在村口了。”林樹君把衣衣往身前帶了帶,“這雨下得急,孩子又怕打雷,能不能行個方便,借宿一晚?”
王有材的目光掃過衣衣的臉,突然縮了下,像被燙著似的往後退了半步。
門縫“吱呀”一聲要合上,林樹君趕緊伸腳卡住︰“我們給房錢,您看……”
“走!”王有材的聲音發啞,帶著股說不出的狠勁,“這村子不留外客!”他猛一推門,林樹君的腳被門框撞得生疼,悶哼一聲。
衣衣突然拽他的袖子︰“哥哥,你腳流血了。”
林樹君低頭,看見運動鞋的鞋尖被擠得變了形,襪子上洇出塊紅。
他心里明鏡似的——方才那下推門的力道,根本不至于擠破皮膚。
可王有材盯著那抹紅的眼神,卻像見了什麼要命的東西,喉結滾動著,門閂在手里抖得直響。
“求您了。”林樹君咬著牙,把衣衣往懷里攏了攏,“孩子從小就怕雷,剛才嚇著了直發抖……”
王有材的目光在衣衣臉上頓了兩秒,突然反手攥住門閂,“砰”地關上了門。
門內傳來重物抵門的聲響,像是搬了條長條凳。
雨越下越大,順著屋檐成串往下淌。
林樹君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低頭去看衣衣——她正盯著緊閉的木門,耳後的銀墜子在雨幕里閃了閃,像顆凍硬的星子。
“樹君哥哥。”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片被雨打濕的葉子,“門里有冰的味道。”
林樹君一怔,湊近木門嗅了嗅。
雨水混著濕土的腥氣里,確實浮著縷若有若無的冷,像打開冰箱時漏出的寒氣,卻更沉,更涼,仿佛門後藏著塊千年不化的冰。
他伸手摸了摸門框。
木頭是暖的,可指尖剛踫到門縫,突然被什麼東西扎了下——細若牛毛的冰碴,轉瞬就化在雨里。
“走。”林樹君把衣衣的外套又往上提了提,“我們再找找別家。”
可轉過巷口他就頓住了。
方才還零星亮著燈的窗戶,此刻全黑了。
只有王有材家的窗縫里漏出點光,昏黃的,像團浸了水的蠟燭,在風里晃得人心慌。
衣衣的手在他掌心里收緊。
林樹君低頭,看見她睫毛上的雨珠正往地上落,滴在青石板上,發出比雷聲更響的“嗒”。
雨簾里,林樹君的運動鞋在青石板上碾出一片渾濁的水窪。
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低頭時瞥見衣衣睫毛上的水珠正順著下巴往下淌,小身子抖得像被雨打濕的雛鳥——這丫頭向來精怪,此刻卻真把害怕演得十足。
他心一橫,攥著她的手重重叩響門板。
\"王大哥!\"他故意提高聲音,尾音帶了點發顫的啞,\"我這腳疼得厲害,您開開門成不成?\"說著踉蹌一步,膝蓋磕在門檻上,\"哎呦!\"這聲喊得極真,連他自己都恍惚覺得脛骨裂了道縫。
門內傳來拖沓的腳步聲。
銅環\" 嗒\"一響,王有材的半張臉又從門縫里擠出來,眼神卻沒落在林樹君臉上,只盯著他腳邊——那里,方才被擠破的鞋尖正往外滲血,雨水沖開血珠,在青石板上洇出片淡紅的花。
\"您看這雨...\"林樹君吸了吸鼻子,把衣衣往身前推,\"孩子嘴唇都紫了,再淋下去要發燒的。
我們就睡灶房地上,明早天一亮就走。\"他故意讓衣衣的手指蹭過王有材的手背——小姑娘的手涼得像塊玉,王有材的瞳孔陡然縮了縮,喉結動了動,門閂\"吱呀\"一聲松了半寸。
\"就...就一晚。\"王有材突然別開臉,猛地拉開門,\"別亂看,別亂問。\"
林樹君剛跨進門檻,寒氣便裹著霉味撲面而來。
他不動聲色護著衣衣,余光掃過客廳——八仙桌蒙著褪色的藍布,牆根堆著半袋發霉的稻谷,最顯眼的是正中央那口漆成墨綠的棺材,金屬支架支著棺蓋,底下接著粗粗的電線,\"嗡\"地發出冰箱壓縮機似的輕響。
\"燈...怎麼不開?\"林樹君裝出隨意的樣子,指尖踫了踫牆面上的開關——灰塵簌簌往下掉,顯然久未使用。
王有材的後背瞬間繃直,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他抄起條破毛巾擦手,水珠順著指縫滴在青石板上︰\"費電。\"聲音悶得像從甕里發出來的,\"三樓有間空房,我拿床被子。\"
林樹君牽著衣衣往樓梯走,眼角的余光卻黏在那口冰棺上。
棺蓋只掀開三指寬,里面泛著冷白的光,像結了層薄冰的河面。
他假裝被門檻絆了下,身子一歪,趁機往冰棺里瞥——
\"小心!\"王有材突然撲過來,手掌重重按在他肩頭上。
林樹君被推得踉蹌兩步,轉頭正撞進對方發紅的眼底,\"樓上走。\"
衣衣的手指在他掌心輕輕掐了下。
林樹君低頭,見她正盯著冰棺的方向,耳後的銀墜子微微晃動,像在敲什麼無聲的警鐘。
樓梯吱呀作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朽木上。
三樓的房門虛掩著,王有材掀開布簾,霉味更重了——一張木板床,半面結霜的窗,牆角堆著幾捆發黑的稻草。
他把被子甩在床上,棉花絮從破洞里鑽出來,\"睡吧,別出門。\"
\"王大哥。\"林樹君接過被子時故意踫了踫他的手腕,皮膚燙得驚人,\"那冰棺...\"
\"不關你的事!\"王有材的聲音突然拔高,脖頸上的青筋跳得像條活物。
他轉身往樓下走,腳步快得幾乎要跌,到樓梯口又頓住,\"夜里不管听見什麼,都別下樓。\"
門\"砰\"地關上了。
林樹君把衣衣抱到床上,指尖蹭過她耳後的銀墜——這是她外婆留下的老物件,說是能鎮邪。
此刻銀墜子涼得刺骨,他心里的疑雲卻越壓越沉。
窗外的雨聲突然變了調,像有人在敲鐵皮。
林樹君湊到窗邊,雨幕里隱約能看見村口的老樟樹——方才逃出去的三輪車不見了,連個車轍印都沒剩。
更詭異的是,樹下多了團黑乎乎的東西,像...像具蜷著的人形。
\"哥哥。\"衣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點睡意的啞,\"冰棺里有味道。\"
林樹君轉身,正看見她縮在被子里,眼楮卻亮得反常。
他摸了摸她的額頭——不燙,可那股子冷意卻順著掌心往骨頭里鑽,像有根冰針在扎。
樓下傳來\" 嗒\"一聲,是冰棺的鎖扣被扣上了。
林樹君豎起耳朵,听見王有材的聲音,很低,像在跟誰說話︰\"別怕...有材叔在...\"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床頭的木欄,突然摸到道深痕——是指甲摳出來的,新得能看見白茬。
雨還在下。
林樹君替衣衣掖好被角,目光卻落在緊閉的房門上。
他知道,今晚注定無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