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炭窯的入口藏在一片蘆葦蕩後,半人高的蘆花像道柔軟的屏障。芬恩跟著麥克大叔撥開蘆葦時,穗子上的白絨簌簌落在他的頭發里、肩膀上,像撒了把碎星子,鑽進衣領,帶來一陣細微的癢。草簾掀開的瞬間,一股混著硫磺和草木灰的熱氣撲面而來,把晨霧都烘得淡了些,連睫毛上沾著的小水珠都被蒸成了水汽。
“快進來,小家伙。”麥克大叔的手掌像塊老泥炭,粗糙的紋路里嵌著黑灰,指關節因為常年握鐵叉而格外突出。他拽著芬恩的胳膊往里走時,芬恩感覺自己像被塊溫暖的石頭裹住了,連骨頭縫里都滲進了熱意。窯洞里比想象中寬敞,穹頂是圓潤的弧形,像倒扣的陶罐,石壁上滲著密密麻麻的水珠,每一滴都映著頭頂懸著的油燈,晃得人眼暈,仿佛有無數個小月亮在眨眼楮。
角落里堆著半人高的泥炭塊,塊頭有大有小,大的像拳頭,小的似核桃,表面泛著油亮的黑,像被太陽曬透的皮膚。芬恩伸手摸了摸,指尖立刻沾了層細密的黑灰,湊近聞聞,有股潮濕的泥土香,還混著點松木的清冽——後來他才知道,窯工們總愛往泥炭堆里摻些松針,這樣燒起來火焰會帶點松脂的甜香,連灰燼都帶著草木的靈氣。
“來,幫我把這筐碎泥炭填進去。”麥克大叔遞過一個柳條筐,筐沿被磨得油光 亮,編筐的柳條上還留著深深的指痕,交叉處甚至泛著經年累月被汗水浸過的暗紅,那是無數次被攥握留下的印記。芬恩試著抱起筐子,才發現看著輕飄飄的泥炭塊其實沉得很,筐底的柳條在他掌心勒出了幾道紅痕,像戴了個隱形的手環,有點疼,卻讓人莫名踏實。
填進窯膛時,泥炭塊踫撞著發出“ 啦”聲,細碎的渣子簌簌往下掉,像一群在說悄悄話的小精靈。麥克大叔用長柄鐵叉把泥炭撥勻,鐵叉齒上掛著點沒燒盡的草屑,火苗一舔就“ 啪”炸開,火星濺在他黧黑的臉上,他卻渾然不覺,只眯著眼看火苗的顏色“你瞧這火,得是橘紅色才好,像剛出殼的小雞絨毛那樣暖。發藍就說明風太沖,會把熱都卷跑,烤不熟土豆咯。”
芬恩蹲在窯膛邊,看火苗在泥炭塊的縫隙里鑽來鑽去,時而躥起半尺高,時而縮成一團,像一群調皮的小獸在捉迷藏。泥炭塊被燒得漸漸發紅,邊緣慢慢蜷起,像被太陽曬卷的樹葉,釋放出的熱氣裹著松脂香撲在臉上,把鼻尖都燻得發燙。他忽然注意到窯壁上有許多細小的刻痕,彎彎曲曲的,有的像藤蔓纏纏繞繞,有的像河流奔涌向前。
“那是窯工的日歷。”麥克大叔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粗糙的手指撫摸著那些刻痕,指腹擦過最深的一道時,動作格外輕柔,“每道痕代表燒好了一窯泥炭。你數數多少道?”芬恩數到第十七道時就亂了,那些刻痕有的深如刀割,有的淺若劃痕——深的是豐年,泥炭肥厚,燒起來持久;淺的是災年,只能勉強湊夠一窯。而最深的一道旁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十字,“那年英軍燒了窯,我們硬是在灰燼里又搭起了新窯,這道痕,是記著那份硬氣。”
正說著,艾格尼絲從窯洞深處鑽了出來,她的黑袍沾了不少泥炭灰,像落了層星塵,發梢還別著根干枯的蘆葦。“找到藏武器的暗格了。”她手里捧著把短銃,銃身纏著褪色的藍布條,布條上繡著朵石楠花,針腳細密,花瓣邊緣還特意繡出了絨毛感,和瑪格麗特太太窗台上那束干花如出一轍。“芬恩,幫我把這銃擦一擦?”
擦銃的布是塊藍格子手帕,邊角已經磨得發毛,浸了煤油後散發出清冽的氣息,像雨後的松樹林。芬恩學著艾格尼絲的樣子,用指尖頂著布角在銃管上打圈,煤油暈開的黑痕像墨滴在宣紙上散開,漸漸露出底下 亮的金屬光澤,映出他小小的影子。“這銃是我弟弟的,”艾格尼絲的聲音低了些,指尖輕輕拂過槍口,那里有個細小的凹痕,“他去年在港口放哨時被抓走了,這銃是他藏在石縫里才沒被搜走。”她頓了頓,指尖劃過銃身上的刻字,那是個小小的“愛”字,蓋爾語的寫法,曲線像條溫柔的河,和信鴿腿上的銅環一模一樣。
窯外突然傳來蘆花被踩碎的“沙沙”聲,不是風吹的那種輕柔,而是沉重的、有節奏的碾壓聲。麥克大叔的臉瞬間沉了下來,飛快吹滅了油燈。瞬間的黑暗里,只有窯膛的火光在眾人臉上投下跳動的剪影,像皮影戲里的人物。“是巡邏隊,”他壓低聲音,指了指窯壁上一塊顏色略淺的石頭,“進去躲好,里面有通氣孔,別出聲,哪怕蚊子叮也別拍。”
暗門後的空間狹窄得只能蜷著身子,芬恩擠在里面,後背貼著冰涼的石壁,能听見自己的心跳“咚咚”撞著石壁,像敲小鼓。外面傳來英軍的呵斥聲,靴底碾過泥炭灰的聲音特別刺耳,還有麥克大叔故作憨厚的應答“官爺,這窯剛熄火,溫度高得很,哪能藏人喲……”夾雜著鐵靴踢打泥炭堆的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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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漸漸遠了。艾格尼絲拉開暗門時,芬恩看見她嘴角破了點皮,滲著血絲——後來他才知道,是英軍推搡她問“有沒有看見個小孩”時,她故意撞向窯壁裝糊涂,才蹭破的。“沒事。”她笑著抹了把臉,黑灰混著血絲在臉頰上畫出道奇特的紋路,像條勇敢的小蛇,“你看,這算不算新的勛章?”
重新點燃油燈時,芬恩發現泥炭窯的火光有了變化,剛才還是橘紅色,此刻竟泛著點紫,像把淬了火的劍。麥克大叔用鐵叉撥了撥窯膛,“這是因為剛才英軍的馬蹄揚起了塵土,混進窯里改變了火焰的性子,”他笑得有些得意,“就像人,遇著事兒,性子也會變,但根子里的熱不會改。”
他把新燒好的泥炭塊裝進麻袋,沉甸甸的,芬恩試著提了提,手腕立刻酸得發軟,麻袋勒得掌心火辣辣的。“這泥炭能燒三天三夜,”麥克大叔拍了拍麻袋,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夠咱們在新據點撐一陣子。”新據點在沼澤深處,要靠這些泥炭塊取暖,還要用它燒火做飯——據說用泥炭烤的土豆,皮上會結層脆殼,咬開時冒出的熱氣里都帶著泥土的香,像把整個春天含在了嘴里。
離開泥炭窯時,芬恩悄悄往口袋里塞了塊沒燒透的泥炭。它沉甸甸的,還帶著余溫,像揣了個小小的太陽。蘆花依舊在風里搖晃,白絨沾在他的衣角,和泥炭的黑灰混在一起,像幅沒干透的畫。他知道,這畫里藏著許多故事——斷了手的十字架,繡著石楠花的短銃,還有泥炭火里不變的溫度。而他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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