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炕的葦席被磨的發亮,楊富裹著褪了色的藍布棉被。翻身時炕上的搪瓷缸子跟著晃了,發出細碎的踫撞聲。月光從玻璃窗戶鑽進來,在牆上投出斑禿的樹影。想起了竹圃里那張泛黃的驅逐令。光緒年間,曾祖父因楊氏家族的族長之爭,被人陷害。被東山村楊氏宗主當眾用桑木木杖打斷族譜牌位,連夜逐出村去。那道裂痕至今還刻在西溝村祠堂的老榆木板上,比他額角被石頭砸出的疤更加讓人心疼。
喉結上下滾動,楊富摸黑摸出壓在枕頭下的旱煙袋。煙絲點燃的火星明明滅滅,嗆人的煙霧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卻驅不散,他心頭的寒意。‘’楊守成,那老祖宗怕是見我就拿拐杖攆……‘’他對著虛空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摸挲著煙袋桿上的裂紋,那是年輕時在青峰山采草藥時摔的,如今觸感竟與曾祖父被折斷的族譜排位如出一轍。窗外傳來野狗的嗚咽,像極了當年太奶奶抱著祖父在雪地里哭嚎的聲音。
干兒子李陽帶著規劃圖紙來找他時眼里的光,還有清風山漫山荒草下潛在的生機,他腦海里不斷交織。‘’拼了這張老臉!‘’他重重把煙袋磕在炕沿,震落的煙火簌簌落在補丁摞補丁的棉褲上。可剛下決心,又想起頭些年清明祭祖,東山村飄來的鞭炮聲,楊守成拄著棗木拐杖,對的族譜行三跪九叩大禮的模樣。而自己祖父的名字,永遠停留在祖譜最後一頁的黑框里。
牆上的掛鐘剛過三點,吳春妮在朦朧間听見丈夫起來的聲音。眯起眼望去,楊富佝僂著背摸索襯衫的紐扣,骨節嶙峋的手指在塑料扣襻上反復打滑。
‘’天都沒亮呢。‘’他伸手拽住丈夫的衣角,腕間銀鐲撞在炕櫃上叮當作響。楊富渾身一僵,慌忙把舊毛衣往身上套︰‘’你接著睡,我去那屋看看清風山地圖。‘’
吳春妮按下燈開關,白熾燈瞬間照亮整個房間。燈光下,丈夫眼下烏青濃重如墨,兩頰凹陷得能看見顴骨的輪廓,那件穿了多年的藏青色中山裝肩頭,不知何時磨出了毛邊。他喉頭泛起酸澀,趿拉著塑料拖鞋攔住人︰‘’陽子的事急不得,你這身子……‘’
‘’怎麼不急?‘’楊富甩開她的手,卻在瞥見她泛紅的眼眶時泄了氣,‘’這馬上都過年了,爭取頭年把開發清風山的事定下來……‘’話音被突然炸響的雞啼劈碎,頭遍打鳴撕破了夜的寂靜。
吳春妮轉身拉開櫃門,翻出那床舍不得用的 綸毛毯︰‘’天氣太冷了,小心感冒。‘’他把毛毯往丈夫懷里塞,指尖觸到他冰涼的手背,當年發洪水,九死一生都挺過來了,如今,為了這些破規矩……‘’哽咽的堵住了後半句話,他別過臉去抹了把眼角。
楊富望著妻子發間新添的銀絲,忽然想起年輕時她扎著紅頭繩在供銷社前等他的模樣。喉結滾動兩下,他將人輕輕摟進懷里進,‘’等這事兒了了,陪你去後山看映山紅。‘’雞群此起彼伏的鳴叫中,窗外的月光與室內的燈光交織,在兩個人身上涂下微微顫動的影子。
清晨,寒氣裹著霜花糊在窗欞上欞。李陽被廚房傳來的咕嘟聲喚醒,棉鞋剛踏上青磚地就打了個激靈,卻被飄來的香氣勾起加快腳步。
廚房里蒸騰著白霧,妻子王秀梅正用長勺攪動大鐵鍋,稠厚的小米粥泛起金黃漣漪,撒進去的紅棗和花生浮浮沉沉。妻子早已把剛出鍋的豆沙包擺進竹編蒸籠,白氣裹著香甜漫出來,蒸籠邊緣結的冰碴子都沾了暖意,富余往瓷碗里撒白糖,糖粒落進熱粥時濺起細碎的銀星。
餐桌上早擺好了,腌的蘿卜條和辣椒油,李陽咬開豆沙包,滾燙的餡料淌出來,燙得直呵氣卻舍不舍不得松口。岳父王雙喜掀開棉襖把富有冰涼的小手捂在肚皮上,逗逗他咯咯直笑。
這個滿身掛著白霜的楊富走了進來,‘’這天可真冷啊!‘’楊富不停的用手拍打身上的薄霜。
‘’爸!‘’您怎麼這麼早來了?有什麼事?快來喝碗粥暖暖身子‘’
李陽看干爸來了,趕忙站起身,臉上充滿了疑惑。
楊富接過王秀梅遞過來的小米粥喝了一口,‘’陽子,咱倆今天再去東山村一趟,會會東山村的老主任楊守成,看看他對你承包開發青峰山有什麼意見。‘’
‘’爸,這能行嗎?您和東山村楊氏家族本來就有化解不開的矛盾,你和東山村老主任每次見面都針鋒相對,我怕去了他家,他過激的話語會讓你難堪。‘’
李陽看著楊富,眼神里都充滿了擔憂。
陽子,昨晚我一夜沒睡。我想好了,我當村主任時,咱們西溝村的土地貧瘠,東山村的土地肥沃,在玉米產量上還是其它雜糧產量上。東山村都壓西溝村一頭。他們村也比咱們村富裕,可這兩年,咱西溝村在你們夫妻倆的帶動下超過了他們東山村。我幾十年的奮斗目標沒有完成,卻被你們夫妻倆用兩年的時間就完成。‘’楊父把碗里的小米粥喝光,‘’籠罩在我心頭幾十年的陰霾,終于被你們夫妻日復一日握著鋤頭的手,攥著扳手的勤勞雙手,驅散的無影無蹤。現在咱們西溝村超過了他們東山村,我的底氣也足了。只要楊守成答應你承包開發清風山,就算他說些過激的話,我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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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梅姐,再給爸盛一碗小米粥。‘’李陽听了楊富的話眼楮亮,‘’爸,你為了我能承包開發清風山,竟然願意放棄以前的恩怨?‘’
‘’你媽說讓我吃完飯再來,我告訴她來你這來吃。‘’楊富咬了一口豆沙包又接著說道︰‘’陽子,我都是土埋半截的人,我這老臉也不值錢,只要你能承包開發青風山,帶領全鎮的鄉親們富起,我受再大的屈也值。‘’楊富說完,望向遠處的清風山,渾濁的眼里充滿了堅定和希望。恍惚間,一輛輛旅游觀光車駛進了青風山。
‘’親家,我給你點贊!‘’一直保持沉默的王雙喜突然抬起頭看向楊富,‘’真沒想到,你能為了全鎮的鄉親們能放下個人恩怨,你這種舍小家而顧大家的精神,值得每一個人學習。‘’他的眼里充滿了敬佩和贊許。
‘’王老哥,真是慚愧,我當了幾十年西溝村村主任,西溝村還沒有摘下貧窮的帽子。可陽子夫妻倆才用了幾年的時間,就帶領鄉親們富起來了。要不是陽子要搞村統一規劃,鄉親們早就家家蓋起了北京平房了。‘’楊富用布滿老繭的手抹了抹有些泛紅的眼角又接著說道︰‘’我這個主任當的太不稱職了。他又抬頭望向遠處的青風山,眼里充滿了傷感和內疚。
‘’親家,此一時彼一時,那個年代咱們農能吃飽穿暖就是最好的生活了。‘’王雙喜拍了拍楊富的肩膀又接再說︰‘’你沒有完成的心願,現在讓你兒子替你完成了。這難道不值得你欣慰嗎?‘’
這時,西溝村主任彭岩推門進來了,‘’李老弟,東山村主任來信了。‘’彭岩從兜里拿出一封信。
楊富一把搶過信,油墨未干的字跡在陽光下扭曲成利刃。東山村主任楊貴的回信像一記重錘,將塵封的傷疤撕的鮮血淋灕——不僅要以清風山入股,要求開發收益七三分賬,更要他這個西溝村老主任,回來東山村的楊氏祠堂前,替爺爺抄寫三遍家譜,每次祭祖時,他還要在族譜前跪三個時辰。
信紙沙沙作響,墨跡里浸著刺目的羞辱。楊富盯著‘’楊氏宗祠‘’四個字,耳畔突然炸起祖父臨終前的咳嗽聲。那年冬天,老族長舉著桃木杖,將滿身血污的祖父逐出宗族,罪名是‘’勾結外村私吞山產‘’。祖父背著高燒的父親連夜逃向西溝村,積雪里蜿蜒的血痕至今還烙在記憶深處。此刻,楊貴的要求分明是要將他的尊嚴踩踏進當年的雪坑。
‘’這哪是合作?‘’楊富將信紙拍在桌子上紙,茶水濺濕了‘’七三分紅‘’的條款。窗外,西溝村的炊煙與清風山的霧靄纏繞,這片世代耕耘的土地,如今竟要被東山村用宗族枷鎖捆綁。更諷刺的是,提出條件的楊貴,正是當年陷害他祖父的楊家長房後人。
此刻,楊富的腦海里又浮現了家里泛黃的老照片,照片里祖父穿著褪色長衫,站在青峰山的茶園前微笑——那是他被逐出宗族前最後的影像。可如今,楊貴卻要他以罪人後代的姿態,在祠堂內向當年的劊子手低頭。
楊富的手劇烈顫抖著,信紙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仿佛也在替他嗚咽。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額頭青筋暴起,像是盤踞著幾條憤怒的青蛇。眼中先是騰起熊熊怒火,那是積壓了三代人的怨恨在燃燒。恨不得將信紙連同寫信之人一同焚燒,轉瞬間又泛起陣陣酸澀,往事如潮水般洶涌而來,祖父被驅逐時佝僂的背影,父親逃亡時布滿凍瘡的雙手,此刻都在眼前交織。
喉嚨像是被塊滾燙的烙鐵堵住,既吐不出憤怒的咆哮,也咽不下這屈辱的苦水。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疼痛卻無法驅散心中的憤怒與不甘。他突然狠狠將信子摔在地上,又猛力蹲下,把臉埋進掌心,指縫間滲出壓抑的嗚咽,有對家族過往悲劇的痛心,更有面對村莊發展困境的焦灼與無奈。凶相內翻涌的情緒如驚濤駭浪,將他撕得遍體鱗傷,卻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爸,你沒事吧?‘’李陽走上前扶起楊富,‘’信上怎麼說?讓你老人家生這麼大的氣?‘’
‘’陽子,你自己看吧!‘’
楊富撿起信遞給李陽,他那屈辱與憤怒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的流下來。
李陽捏著那封皺巴巴的信,指節泛白,信紙在晨風里簌簌發抖。窗外鳥鳴清脆,卻刺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楊貴的字跡在熹微的光線下,像爬滿信箋的蜈蚣,每一筆都在啃噬他的神經。
‘’欺人太甚!‘’李陽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粗瓷碗里的小米粥潑濺出來,洇濕了七三分紅的字跡。記憶瞬間被拽回十幾年前,自己剛承包果園時,干爸只收承包費兩百元,又一趟又一趟為自己去銀行跑貸款,讓村民們幫自己平整土地,挖樹坑栽樹。要是沒有干爸,也沒有現在的自己。如今,楊貴卻要用這般羞辱的條件,把這份恩情踩在腳下。
他抓起牆角的竹掃帚,狠狠砸向門框,竹葉紛飛。院子里的老黃狗被驚得狂吠,卻換不回他眼底翻涌的怒濤。目光掃過牆上掛著的與干爸一同會的青風山開發草圖,那些用紅筆標注的茶園,民宿規劃,此刻都成了楊貴要挾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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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讓干爸受這委屈!‘’李陽又抓起菜板上的菜刀,大步往門外沖,卻在門檻處猛地剎住腳步。屋子里干爸的的嘆息聲仿佛抽走了他渾身的力氣,院子外幾只大白鵝在覆蓋著薄雪的地面上悠閑的散著步。遠處,西溝村的炊煙裊裊升起,鎮中學大會上那幾個穿著補丁摞補丁棉襖的學生又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他的肩膀漸漸垮下來。菜刀‘’當啷‘’墜地,驚起一團塵土。
晨風卷著信紙上的碎末掠過他發燙的臉頰,李陽緩緩蹲下,雙手死死揪住頭發,東邊的朝霞燒紅了半邊天,也暖不透他此刻冰涼的心——這份屈辱他記下了,但為了全鎮的將來,這口氣,他得忍。
李陽瞥見干爸楊富佝僂的身影像被霜打的老樹。他快步走向前,溫熱的掌心撫上那雙微微顫抖的手︰‘’爸,你看這晨霧,再濃也遮不住太陽。當年您領著鄉親修水渠,抗洪水,建學校,祠堂的梁柱記得,山上的老井也記得,那些污蔑不過是過眼雲煙。
楊富緩緩轉身,眼角皺紋里藏著未說出口的委屈。李陽從小小捧起布滿茶漬的搪瓷缸,續上剛燒開的山泉水︰‘’族譜是血脈傳承,可活人總不能被墨字壓彎脊梁。咱們把青峰山的旅游開發搞起來,讓滿山的杜鵑花都開成鄉親們的致富路,到那時候誰還信這些腌 話?‘’
晨霧在檐角消散,楊富忽然重重拍了拍李陽的肩膀,渾濁的眼神里重新燃起光亮︰‘’好小子,當年你要承包南山坡荒地的時候,就知道你是有骨氣的。‘’楊富江涼茶一飲而盡,喉結滾動著咽下了滿肚子苦澀,‘’我這老骨頭跪祠堂算什麼?只要能換來開發清風山,讓全鎮的鄉親們都富起來,就是讓我抄三十遍族譜又何妨?咱爺倆現在就去東山村,看看我那個爺爺輩的老主任楊守成對開發青風山是什麼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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