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追光”實驗室，那場關于“內燃機”的技術革命，宛如一顆巨石，投入平靜湖面，在帝國技術圈內，激起滔天波瀾。
然而，在那更為廣闊、尋常百姓視野之外的天地間，另一場更深刻、更……凶險的社會變革，已在帝國繁華表象之下，如暗流洶涌，逼近吞噬一切的……臨界點。
……
京城，內閣首輔官邸。
那間見證無數帝國決策誕生的書房，此刻卻籠罩著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安國公次子張石頭，這位在商海翻雲覆雨、練就鐵石心腸的“財神爺”，此刻面色慘白，癱坐于黃花梨木太師椅上，雙目失神，渾身微微顫抖。
在他面前的寬闊書案上，散落的不再是那些令他血脈僨張的商業契約與盈利報表，而是一摞由三弟張小山從都察院絕密檔案調出的、滿載血淚的……民間疾苦實錄。
“……江南，昆山縣。民女阿秀，年十六。其父本為自耕農，擁有田地五畝。然，因‘江南鐵路’興建，糧價暴漲，無力承擔官府攤派的‘鐵路建設附捐’，被迫低價將田地售予本地大戶沈氏。”
“其父不堪受辱，投河自盡。其母一病不起。阿秀為葬父、醫母，自賣己身，入沈氏紡織工坊，為奴為婢。每日勞作十二小時，所得工錢僅三十文，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稍有懈怠，便遭管事毒打。不出三月，竟被活活折磨致死……”
“……湖廣，武昌府。佃戶劉三，狀告其主鄉紳王老爺。稱王以‘新式打谷機’為由，強行將地租從‘五五分’改為‘三七分’。劉三據理力爭，反被王氏勾結縣衙，以‘忤逆犯上’之名打斷雙腿，扔出府外。其妻女，亦被強佔……”
一樁樁，一件件，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這些冰冷文字背後，是一個個曾對“新政”滿懷期盼的普通人，所承受的……無盡悲劇。
張石頭，這位素來以“數字”與“利潤”衡量一切的商人，首次真切感受到，他那亮眼的“商業帝國”財報背後，掩藏的……滔天罪惡！
“怎會……怎會如此？”他的聲音干澀，充滿深深的自我懷疑。
“我青石商會，明明已將商品價格壓至最低！”
“明明已讓昔日王公貴族專享的絲綢皮貨，飛入尋常百姓之家！”
“明明在為國家創造前所未有的財富與繁榮！”
“為何……為何在這盛世之下，竟有如此多百姓，活得比過去還要……苦不堪言？”
……
張小山凝視兄長那信仰幾近崩塌的模樣，沉默不語。
他默默為兄長續上一杯早已冰冷的苦茶。
“二哥，”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透著洞悉一切的……深沉悲哀。
“你沒有錯。”
“錯的，不是‘財富’本身。”
“而是，財富的……流向。”
他起身，走到巨大的帝國輿圖前，上面以朱砂標注出帝國最核心的……經濟脈絡。
“二哥，你看，”他指著輿圖上如毛細血管般密布的商業路徑。
“我們張氏，確為帝國締造了一片前所未有的……財富海洋。”
“然，這海洋並未均勻灑向帝國每一寸土地。”
“它順著我們親手修建的鐵路、開闢的航線、建立的商會……這些我們挖好的‘河道’。”
“源源不斷地，最終匯入少數幾個……巨型湖泊！”
他拿起朱筆，在輿圖上重重圈出幾處。
——以京城為核心的“皇家權貴集團”。
——以江南為根基的“絲綢鹽商聯合體”。
——以及那雖未言明、卻真實存在的，以“安國公府”為核心的……“格物”新貴階層！
“我們創造了財富。”
“但最終得利的，仍是那些本就離財富最近的……富人。”
“而那些佔帝國九成、離河道最遠的……普通百姓，非但未受財富洪流的滋潤。”
“反而被這因財富匯集引發的通貨暴漲與地價飛升，沖垮了他們賴以為生的……最後堤壩！”
“那堤壩，便是……”他的聲音無比沉重。
“……土地。”
……
土地！
這個在華夏數千年歷史中，與“國本”二字緊密相連的……終極命題！
張石頭非不學無術之商，瞬間便明了弟弟話語中那足以令任何王朝膽寒的……巨大危機！
“土地兼並……”他喃喃自語，臉色愈發慘白。
“不錯。”張小山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二哥，你可記得，前朝是如何亡的？”
“……亡于流寇四起，天下大亂。”
“那流寇，又從何而來？”
“……是活不下去的饑民。”
“那饑民，又如何產生？”
張小山一字一句，說出那如同“歷史周期律”魔咒的……終極答案！
“——因天下九成土地，盡歸一成豪強！”
“因千千萬萬自耕農失去田地，淪為任人宰割的……佃戶！”
“他們平日尚能苟延殘喘。”
“一旦天災顆粒無收，便賣兒賣女，易子而食，終至……揭竿而起！”
“這，便是我華夏數千年，一個個王朝興衰更替，難逃的……宿命！”
……
這番飽含歷史厚重與血淚的“亡國之論”，如最沉重、最鋒利的巨錘，狠狠砸在張石頭心上，將他關于“商業帝國”的驕傲自豪，砸得……粉碎！
他終于痛苦地明白，為何弟弟如此憂慮，為何父親如此平靜。
他們早已從盛世表象下，看到了那瘋狂滋長的……亡國之兆！
更令他恐懼的是，他發現自己與青石商會，竟在無意間，成為這場“土地兼並”狂潮的……最大推手！
“我……我……”他嘴唇哆嗦，一字難言。
……
“二哥，”張小山注視著他，聲音雖嚴厲，卻帶上一絲手足溫情，“此事不全怪你。”
“我們每一人，皆是這場變革的……推動者。”
“自然，也須為這場變革的所有後果，承擔……責任。”
“爹讓你看這些，非為責備。”
“而是為讓你、為我、為整個張氏，都……清醒！”
他上前，重重拍了拍兄長肩膀，眼中迸發一往無前的……壯志！
“二哥！”
“我們親手開啟了這場足以改變世界的‘工業革命’！”
“便也當有責任，開啟另一場與之相配的……社會革命！”
“我們要親手為這道即將沖毀一切的‘財富洪流’，修建足以導其灌溉萬民的……全新河道！”
“我們要親手打破那困擾華夏數千年的……歷史周期律！”
“我們要為這我們締造的盛世，尋一條真正通往……”
他一字一句，說出那令理想主義者熱血沸騰的……終極目標！
“……萬世太平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