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暖房”的橫空出世,以及其產出的“冬日奇珍”,如同一場綠色的風暴,席卷了整個大寧帝國的上層社會。能在三九寒冬里,吃上一口清脆爽口的黃瓜,品嘗一顆汁水飽滿的番茄,已經取代了所有傳統的珍饈美味,成為京城權貴之間最高等級的炫耀資本。
……
大寧啟元二十四年,夏。
嶺南進貢的八百里加急快馬,一路換馬不換人,終于在果實最新鮮的時刻,將一箱用冰塊鎮著的、晶瑩剔透的貢品,送抵了紫禁城。
那是剛剛才從樹上摘下的……荔枝。
皇帝在御花園的涼亭內,設下家宴與皇後、太子,以及幾位最受寵的皇子公主,共同品嘗這來自帝國最南方的“天賜珍果”。
他親手剝開一顆荔枝那粗糙的紅色外殼,露出里面如同羊脂白玉般溫潤的果肉。輕輕一口咬下,那清甜甘冽、芬芳馥郁的汁液,瞬間便在口腔里爆開,仿佛將整個嶺南盛夏的陽光與雨露,都濃縮在了這一顆小小的果實之中。
“好!好啊!”皇帝吃得是龍顏大悅,撫掌贊嘆,“此物,真乃……人間至味,果中神品!”
一旁同樣吃得眉開眼笑的小公主,奶聲奶氣地問道︰“父皇,這果子這麼好吃,咱們為何不在京城的園子里,也種上幾棵呢?這樣咱們不就能天天都吃到了嗎?”
童言無忌,卻也問出了皇帝心中最大的遺憾。
他寵溺地摸了摸女兒的頭,長嘆一聲,眼中充滿了無奈。
“痴兒,你有所不知。”他指了指北方那高遠的天空,“此物,名曰‘荔枝’,乃南疆獨有之奇珍。其性,喜暖畏寒,一旦離開嶺南那濕熱之地,便難以存活。我朝,非是沒有嘗試過將其北移。然,無論是何等名貴的品種,無論是何等精心的照料,一旦過了那道分隔南北的‘大江’,便會……盡數枯萎而死。”
“便如那古書所言,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此,乃天地四時之定數,非人力所能更改也。”
他這番話,充滿了對自然規律的敬畏,也充滿了身為帝王的……無力感。
……
然而,說者無心,听者有意。
皇帝這聲充滿了遺憾的感慨,很快便由內閣首輔張小山,原封不動地傳到了千里之外,那座早已成為帝國農業科技聖地的……青石村。
正在田間指導著農學司學子們,進行新作物試種的元聖張大山,在听完兒子的轉述之後,只是淡淡一笑。
他抬起頭望向了那片被巍峨的秦嶺,與奔騰的黃河所共同定義的……廣袤北方。
“天地定數?”
他喃喃自語,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滿了“人定勝天”豪情的微笑。
“在我‘格物’之道面前……”
“何來,不可更改之定數?”
……
三日後。
一封由元聖張大山親筆所書的密信,以及數十張結構極其復雜、畫滿了各種植物剖面圖的全新圖紙,被再次,以“八百里加急”的最高等級,送抵了京城,呈送到了皇家格物學院農學司首席大司農李淳風的案頭。
信的內容,依舊是那般言簡意賅,卻又充滿了顛覆性的力量。
“淳風吾徒親啟︰”
“聞,陛下有‘南果北移’之憾。為師夜不能寐,苦思冥想,終得一‘逆天改命’之法,或可一試。”
“萬物生長,其根在土,其本在木。南方之果,之所以畏寒,非其‘枝葉’之過實乃其‘根基’,不耐北方之霜凍也。”
“然,天地萬物,相生相克。北方,亦有其根深蒂固,不畏嚴寒之‘強悍’樹木。”
“若,吾等能以‘移花接木’之巧,取南果之‘精銳枝條’,嫁于北木之‘強悍根基’之上。使其借北木之軀,汲取北方水土之精華,則大事或可成矣!”
“此法,我稱之為——‘改良嫁接之術’!”
“隨信所附圖紙,乃為師,根據格物之理,所推演出之不同科屬植物之間‘親和嫁接’之可能。其中以‘山楂’、‘棗木’為砧木,嫁接‘荔枝’、‘龍眼’之法,最為可行。爾等可大膽一試。”
“記住,格物之道,在于‘實踐’,更在于……打破常規,敢想敢為!”
這封信,這番話如同一道最璀璨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李淳風和他所有弟子們,那早已被“橘生淮北則為枳”這句千古名言所禁錮的……思想枷鎖!
嫁接!
移花接木!
他們,並非沒有听說過這種,在民間園藝中,偶爾會使用的“小道”。
但他們從未想過,這種“小道”,竟能被元聖大人,提升到如此“逆天改命”的戰略高度!
更未想過,不同種類的樹木之間竟然也能進行“聯姻”!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農技”了。
這是在……創造,一個全新的物種啊!
……
一場,比“雜交育種”,還要更加精細,也更加充滿了挑戰的“植物外科手術”,便在皇家農莊那座巨大的“琉璃暖房”之內,秘密地展開了。
李淳風,親率農學司最頂尖的團隊,將此地設為了“南果北移”的最高等級實驗基地。
無數棵從北方深山之中,移植來的、生命力最頑強的野生山楂樹和酸棗樹,被小心翼翼地栽種在了暖房那恆溫恆濕的土地之上作為此次實驗的……“母親”。
而與此同時,一艘艘最快的蒸汽龍舟,也日夜兼程從遙遠的嶺南,運來了一批批同樣珍貴的“父親”——
那,是剛剛才從最優質的“掛綠”荔枝樹和“石硤”龍眼樹上,剪下的、依舊帶著晨露的、充滿了生命活力的……嫩綠枝條!
實驗,開始了。
李淳風,和他那群早已將元聖的圖紙,背得滾瓜爛熟的弟子們,如同最嚴謹的外科大夫,穿上了潔白的罩衣,戴上了細麻手套。
他們,用栓子四哥特供的、最高純度的精煉酒精,為手中的每一把小刀、每一片竹板,進行著最嚴格的消毒。
然後他們走到了那些強壯的“北方母親”面前。
“劈接!”
李淳風一聲令下。
一個年輕的學子,便手持一把鋒利的小刀,在那粗壯的山楂樹砧木之上,干脆利落地,豎直劈開了一道,深約一寸的平滑切口。
“削穗!”
另一個學子,則拿起一根來自嶺南的荔枝嫩枝接穗),以四十五度的角度,極其精準地,在其兩面,各削出了一道,長短、厚薄完全一致的、光滑的楔形斜面。
“插!”
李淳風,親自,接過那根處理好的荔枝接穗,小心翼翼地,將其,插入了山楂樹砧木的切口之中。
他,仔細地,調整著角度,確保,二者那最最關鍵的、負責輸送養分的……“形成層”,能夠,完美地,對齊!
“綁!”
最後,他用一根浸泡過特殊藥液防止感染)的柔軟麻繩,將接口處,緊緊地,纏繞、包裹、固定!
……
劈接,切接,芽接,腹接……
一個又一個的“聯姻”手術,在暖房之內,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每一個步驟,都充滿了科學的嚴謹與對生命的敬畏。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李淳風和他的團隊,幾乎是吃住都在了暖房里。
他們,如同照料初生的嬰兒一般,為這些剛剛完成了“換體手術”的特殊“病患”,提供著最精心的照料。
他們,控制著暖房的溫度與濕度,確保它們能在一個最舒適的環境里進行愈合。
他們,觀察著每一個接口的變化,詳細地記錄著,哪一種組合,愈合得最快;哪一種又出現了排異與枯萎。
……
終于,在一個月後。
當李淳風,再次滿懷著忐忑與期盼,走進暖房時。
他看到了此生最令他感到震撼,也最令他感到幸福的一幕。
只見在那些被重點標記的、由“山楂”與“荔枝”相結合的實驗體之上。
那根本該是異類的“南方枝條”,不僅沒有枯萎。
反而在那粗壯的“北方身軀”之上,成功地抽出了一抹無比鮮亮,也無比頑強的……嫩綠新芽!
它,活了!
它,真的活了!
它,以一種最不可思議的方式,將兩個原本相隔千里,永不相干的生命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創造出了一個全新的足以顛覆整個帝國農業版圖的……新生命!
那一瞬間,李淳風這位為土地奉獻了一生的老人,再也抑制不住雙膝一軟,跪倒在了那株,充滿了奇跡的“混血”樹苗之前。
他的眼中老淚縱橫,口中喃喃自語。
“元聖……元聖大人……”
“弟子……幸不辱命!”
“橘生淮北……亦為橘的時代……”
“從今日起,由我等……親手,開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