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內那場因戶部尚書張豆子一紙驚天奏報而引發的巨大震動,余波未平。所有內閣大臣都還沉浸在那兩條即將交匯的、預示著未來大饑荒的恐怖曲線所帶來的巨大沖擊之中,整個帝國的高層都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氣氛所籠罩。
皇帝寧宣宗當即便下達了一系列緊急旨意,命令戶部與格物學院農學司立刻成立一個最高等級的“國家糧食安全戰略小組”,由內閣首輔張小山親自掛帥,務必在最短時間內拿出一套足以應對未來危機的詳盡方案。
然而,所有人都未曾料到,張豆子那份奏報中最令人不安的那句讖言——“此模型還未曾將可能發生的天災計算在內”,竟會應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凶猛。
……
大寧啟元十九年,夏。
紫禁城,御書房。
氣氛壓抑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皇帝寧宣宗面沉似水地坐在龍椅之上,那張一向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竟也因為連日的操勞與憂心,而顯出了幾分憔悴。在他的下方,以內閣首輔張小山為首的所有核心大臣,盡皆垂手而立,神情凝重,噤若寒蟬。
大殿中央的地上,散落著十幾份蓋著“八百里加急”血色大印的緊急奏報。每一份,都如同一柄重錘,狠狠地敲擊著這個剛剛才品嘗到盛世滋味的龐大帝國的心髒。
“說吧。”皇帝的聲音沙啞而又充滿了疲憊,他指著地上那些奏報,對一旁的兵部尚書李嚴說道,“前線的最新軍報,情況如何了?”
李嚴出列,躬身撿起一份奏報,聲音沉痛地稟報道︰“回稟陛下,中原旱情……已然失控。據豫州總兵急報,其轄下八百里沃野,自開春以來,滴雨未落。河川斷流,井水干涸,田地龜裂,春播之麥苗,已盡數枯死,顆粒無收。百姓……已開始殺牛宰羊,以求活命。”
他話音剛落,另一位來自都察院的御史便立刻補充道︰“陛下,情況遠不止于此!據臣派往青州的巡查御史密報,當地不僅大旱,更可怕的是……蝗災已起!”
“蝗災?!”皇帝的瞳孔猛地一縮。
“是啊,陛下!”那御史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奏報中言,那蝗蟲,遮天蔽日,所過之處,草木皆盡!百姓稱之為‘啃地龍’!莫說是田里的莊稼,便是那樹皮、茅草,都被啃食一空!青州府……如今已是……赤地千里,餓殍遍野啊!”
“混賬!”皇帝猛地一拍龍椅扶手,發出“砰”的一聲悶響,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地方官府都是干什麼吃的?!朕撥下去的賑災糧呢?朕命他們興修的水利呢?”
內閣首輔張小山,一直沉默著。此刻,他才緩緩出列,聲音平靜,卻也無比沉重。
“陛下,息怒。此次天災,非同尋常,乃是旱蝗並發。其勢之猛,其範圍之廣,皆是……我朝百年未有。地方官府,雖已竭盡所能,開倉放糧,組織百姓捕蝗。然,在天威面前,終究是……杯水車薪。”
他頓了頓,說出了一個更可怕的事實。
“更何況,大旱之後,民心浮動。一些不法奸商,趁機囤積居奇,致使各地糧價飛漲。而隨著災情的加劇,一股巨大的人潮,已然形成。”
“流民?”皇帝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兩個字。
“是。”張小山艱難地點了點頭,“據各州府初步統計,從中原腹地,逃離家園,四散求生的流民,總數,恐已……不下百萬之眾。他們,正如同失控的洪水,向著京畿、江南等富庶之地,洶涌而來。沿途,已發生多起,沖擊官府、搶掠豪戶之事。若不盡快加以控制,恐……恐將釀成滔天大禍啊!”
……
百萬流民!
這個數字,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狠狠地壓在了御書房內每一個人的心頭。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動亂,民變,甚至……一場足以動搖國本的巨大風暴,已然,近在眼前!
就在這氣氛壓抑到極致,所有人都束手無策之際。一個代表著“舊勛貴”利益的宗室親王,豫王趙鼎,卻突然出列了。
他並沒有像王景弘那樣攻擊“格物新學”,因為他知道,那是皇帝的逆鱗,更是如今帝國不可動搖的國策。
他巧妙地,將矛頭,指向了另一個方向。
“陛下!”豫王的聲音,充滿了“憂國憂民”的痛心,“臣以為,今日之禍,固然是天災。但,亦有人禍在其中啊!”
“哦?”皇帝的目光,冷冷地掃了過來,“豫王有何高見?”
“臣不敢稱高見。”豫王躬身道,“只是,臣听聞,此次中原大旱,之所以如此嚴重,皆因前幾年,朝廷為興修‘京武鐵路’,從中原數省,抽調了近百萬的青壯勞力!致使,各地新修水利的工程,嚴重滯後!”
“更有甚者,”他話鋒一轉,變得更加犀利,“那鐵路,雖是貫通南北,利于商賈。但其,也如同巨蟒,橫亙于中原大地之上,截斷了無數天然的水脈!此,亦是加劇旱情的重要原因啊!”
“如今,災情已起。臣又听聞,內閣之中,竟還有人,只知調糧,卻不知……撫民!竟還有人,欲效仿北伐舊事,以軍糧之高價,強購民間之糧,與民爭利!此舉,無異于火上澆油啊!”
他這番話,看似句句在理,實則,句句誅心!
他,將旱情的“人禍”根源,巧妙地,引向了張家主導的“鐵路工程”!
又將救災中的“不力”,暗中指向了以內閣首扈張小山為首的……新政派!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觀念之爭了。
這,是赤裸裸的……利益之爭!
是那些,因為“格物新政”的崛起,而導致自身利益和影響力被大大削弱的舊勛貴集團,借著這場天災,對安國公府及其新政派,發起的一次……全面的反撲!
他們不敢再質疑“格物”的正確性,便開始,從“格物”的執行層面,挑起事端,制造矛盾!
“豫王所言,不無道理啊,陛下!”
“鐵路雖好,然,亦當循序漸進,不可操之過急,與民爭力啊!”
“是啊,陛下!如今,當務之急,是安撫民心,而非強行調糧,激起民變!”
一時間,所有與舊勛貴集團利益相關的官員,紛紛出列附和,整個御書房,再次,陷入了激烈的爭吵之中。
而張小山,則成為了所有人攻擊的……靶心。
皇帝寧宣宗看著下方,那些看似“為民請命”,實則句句不離“利益”的宗室與老臣們。
他的臉上,怒氣一閃而過。
但,他的心中,卻也難免,生出了一絲……無奈。
他知道,這些人說的,雖然包藏禍心,但,並非全無道理。
帝國的攤子,鋪得太大了。
新政的步子,邁得太快了。
而現在,當真正的“天威”降臨時,他才發現,他這個看似強大的帝國,和他這群看似精明能干的新政官員們,在應對這種“復合型”的、波及全國的巨大災難時,其經驗,其能力,其……手段,都還是,太過稚嫩了。
開倉放糧?百萬流民,如杯水車薪。
組織捕蝗?遮天蔽日,如何能捕得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