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里還帶著幾分山間的清冽，夕陽把少室山的輪廓染成暖融融的橘紅，余暉穿過稀疏的松柏枝椏，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碎影。
柳煙兒扶著門框，看著自己沾了泥點的裙擺，長長舒了口氣——從清晨跟著明心大師翻過長滿青苔的山徑，這一整天的長途跋涉，幾乎耗盡了她最後一絲力氣。
山路崎嶇，她的繡鞋早已磨破了鞋尖，腳踝處隱隱作痛，每走一步都像踩著細碎的石子。
若不是明心大師一路上時不時伸手扶她一把，又從行囊里取出干淨的帕子讓她擦汗，她恐怕連少室山的山腳都挨不到。
此刻站在這方小小的院落前，看著矮牆上爬著幾株開得正盛的紫茉莉，鼻尖縈繞著泥土與草木的清香，她緊繃了多日的神經，終于稍稍松弛下來。
“柳姑娘，這邊請。”明心大師的聲音溫和如山間清泉，他推開那扇掛著銅環的木門，門軸“吱呀”一聲輕響，像是在歡迎晚歸的客人。
院子不大，卻收拾得格外整潔，青石板鋪就的地面掃得一塵不染，牆角擺著兩個陶盆，一盆種著蔥蒜，另一盆養著幾株蘭草，葉片青翠欲滴，顯然是有人經常照料。
正對著院門的是一間土坯房，屋頂鋪著整齊的茅草，窗欞上糊著的棉紙雖有些陳舊，卻沒有破洞，透著幾分過日子的細致。
明心推開房門，側身讓柳煙兒進去，又轉身將院門關好，順帶把她那只半舊的布包拎了進來——那包里裝著她僅存的幾件衣物，還有母親臨終前留給她的一支簪子，是她如今唯一的念想。
“柳姑娘，這房子雖然小了點，卻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明心大師站在門邊，目光掃過屋內的陳設一張木板床，鋪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褥子，床頭擺著一張缺了角的木桌，桌上放著一盞油燈，牆角還有一個小小的木箱。
“這是一對夫婦以前住的，後來他們回了老家，我把它買了下來，就一直空著。我經常過來打掃，被褥也是干淨的，若不嫌棄，你在這住多久都行。”
柳煙兒看著屋內簡單卻干淨的陳設，眼眶忽然一熱。
自逃婚以來，她一路顛沛流離，見過太多人冷眼旁觀，甚至有人趁火打劫，何曾有人這般細心待她？
她攥緊了衣角，對著明心大師深深俯身一拜，動作因激動而微微發顫“謝謝明心大師。在我這逃難之中，能有這個避身之所，對我來說已經是很好很好了。明心大師的大恩大德，小女子無以為報，請受小女子一拜。”
她的話音剛落，手腕便被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扶住。
明心大師的掌心帶著常年握念珠的薄繭，卻格外有力，將她穩穩托了起來“柳姑娘不必客氣。鋤強扶弱，這本就是我佛門弟子應盡的責任。你一路勞頓，定是累壞了，姑娘可先收拾一番，早些休息。貧僧回寺里還有事，明日再來看你。”
說罷，明心便轉身要走，念珠在他指間輕輕滑動，發出細碎的踫撞聲。
柳煙兒卻忽然想起什麼，急忙出聲叫住他“明心大師，您等等！”
明心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眼中帶著幾分疑惑“柳姑娘還有事？”
“是這樣的。”柳煙兒微微垂眸，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裙擺，語氣帶著幾分謹慎，“我自個兒來到這少室山下，叨擾了大師，又佔了這住處，在情在理也應該去拜見一下貴寺方丈，向方丈大師道聲謝。只是我初來乍到，不知寺中規矩，可否勞煩明心大師引見一番？”
明心听完，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院牆上的紫茉莉上，神色比剛才多了幾分為難。
他輕輕嘆了口氣，回頭看向柳煙兒，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堅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柳姑娘，您太客氣了。待貧僧返回寺中後，定會將您暫居于此的事情如實稟報給方丈大師。不過呢，有件事情貧僧需要提前跟您講明白哦——咱們少林自百年前就立下了一條規矩，那就是不接待女施主入寺。所以呢，還望姑娘您能在這少室山下安心住下，就不要再提入寺拜見之事了！”
柳煙兒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突然掉進了冰窖一般，瞬間涼透了。原本心中熊熊燃燒的熱火，也在這一刻被這規矩無情地澆滅了。
她嘴唇微張，似乎還想說些什麼，然而當她的目光觸及到明心大師眼中的那絲歉意時，到了嘴邊的話卻又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怎麼也說不出來。
她當然明白，佛門的規矩向來都是極其森嚴的，而明心大師能夠收留她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已然是破例相助了。她又怎麼能不知足，還得寸進尺地去要求更多呢？
“我知道了，多謝明心大師告知。”她勉強牽起嘴角，掩去眼底的失落，對著明心微微點頭。
明心見她這般懂事，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卻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叮囑道“山下夜里涼，姑娘記得關好門窗。”
“多謝大師關心。”
明心又看了她一眼，才轉身推開院門，一步步走進漸漸暗下來的暮色里。他的僧袍在風中輕輕飄動，身影越走越遠，最終消失在松柏掩映的小徑盡頭。
夕陽徹底落下山去，屋內的光線越來越暗，柳煙兒深吸一口氣。不管怎樣，眼下有了遮風擋雨的地方，總比之前顛沛流離要好。
她走到木箱前，打開箱子，將自己的布包放進去，又拿出里面的銀簪，放在手心輕輕摩挲——母親仿佛還在身邊，叫她“要好好活下去”。
“娘，我會好好地活下去的。”她對著銀簪輕聲說道，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堅定。
窗外的紫茉莉在夜色中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少室山的夜晚，安靜得能听到遠處山寺傳來的鐘聲，悠長而安寧，仿佛在為這個逃難的姑娘，拂去一路的疲憊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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