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讀《莊子》，見伐木者棄不材之木，主人殺不能鳴之雁，忽覺千年之前的木與雁，正立在現代人生的十字路口——我們何嘗不是在“有用”與“無用”的標尺間輾轉，在“龍飛天”的張揚與“蛇蟄伏”的隱忍中徘徊？當“成蛇之時”的草莽泥濘襲來，當“鳳鳴九天”的理想隔著現實的重山，或許真正的人生問道，恰始于對“屈伸有時”的解碼︰這不是妥協的哲學，而是讓生命在方圓之間舒展成天地經緯的智慧。
一、木雁之間︰在有用與無用的夾縫里種月亮
莊子筆下的“材與不材之間”，藏著一道被現代人遺忘的生存算術題。都市叢林里，人們習慣用kpi丈量價值，用頭餃堆砌尊嚴，卻忘了木因“不材”得壽，雁因“不能鳴”遭殺——極致的“有用”與徹底的“無用”，皆是生命的懸崖。就像錢鐘書先生在《圍城》里寫的︰“城外的人想進去，城里的人想出來”，現代人困在“有用”的圍城，汲汲于成為別人眼中的“棟梁之材”，卻在追逐中折斷了自己的翅膀。
真正的智慧，是在“有用”的世界里留一片“無用”的月光。甦軾貶謫黃州時，開荒種地是“無用”，寫《赤壁賦》是“無用”，但恰恰是這些“不材”的時光，讓他從“烏台詩案”的驚魂中蛻變成東坡居士。就像庭院里的老梅，春天不開花時看似無用，卻在寒冬里用一枝傲骨撐開天地。我們不必做人人稱羨的棟梁，也無需淪為隨波逐流的野草，在職業與愛好間留一道縫隙，在功利與理想間架一座小橋，讓“木雁之間”的從容，成為抵御生命失重的錨點——畢竟，能在朝九晚五的間隙讀一首詩，在kpi之外種一盆蘭，才是生活最奢侈的“不材之材”。
二、龍蛇之變︰當鯤鵬折翼時，學會像蛇一樣親吻泥土
《周易》說“龍蛇之蟄，以存身也”，道破了生命最悲壯的浪漫︰龍若遇風雲便騰躍九天，若逢寒冬則甘願化作蛇，在泥土里蟄伏成一彎新月。現代人最缺的，正是這種“龍變蛇”的勇氣——我們習慣了鯤鵬展翅的志在千里，卻在折翼時慌了陣腳，要麼像受傷的鷹硬撐著飛翔，直到墜落塵埃；要麼像斷喙的鳥怨天尤人，困在原地腐爛。
看看敦煌的壁畫匠吧，那些在洞窟里畫了一輩子的無名畫師，當盛世的榮光褪去，他們便化作“蛇”，在幽暗的洞窟里一筆一劃描摹飛天。就像余秋雨在《文化苦旅》里寫的，他們用千年的蟄伏，讓敦煌成為沙漠里永不熄滅的燈。現實中，多少人在創業失敗後甘心從基層做起，在學術踫壁後轉身深耕民間智慧，在理想破碎後把鋒芒收進泥土——這不是投降，而是像蛇一樣用鱗片感知大地的溫度，在蟄伏中積蓄再次騰飛的力量。就像種子要先埋進黑暗，才能听見春天的敲門聲；人要先學會親吻泥土，才能讓生命在裂縫里長出新的翅膀。
三、草莽之志︰敗而不怨的人，心里都藏著一座火山
“成蛇之時，俯身草莽”，難的不是俯身，而是俯身時仍揣著“飛騰萬里”的火種。韓信受胯下之辱時，腰間的劍從未生銹；勾踐臥薪嘗膽時，枕邊的戈始終朝著吳國的方向。現代人常把“敗而不怨”誤解為佛系躺平，卻不知真正的“不怨”，是把抱怨的力氣化作磨劍的火星——就像黃山的松，長在石縫里卻從不抱怨土壤貧瘠，反而把根扎進岩石深處，長成雲海中最倔強的姿勢。
看過一個故事︰某程序員35歲被裁員，送外賣時總帶著筆記本電腦，在等單的間隙研究代碼，後來竟開發出一款服務騎手的app。這讓我想起《菜根譚》里的句子︰“伏久者，飛必高；開先者，謝獨早。”草莽不是終點，而是生命的中轉站——當你像蛇一樣在泥濘里穿行時，別忘了抬頭看星；當你在底層摸爬滾打時，悄悄把苦難煉成鎧甲。就像沙漠里的胡楊，干旱時把葉子縮成針尖，卻在地下伸展成龐大的根系，一旦遇見甘霖，便瞬間爆發出整個春天的綠意。
四、涅盤之問︰我們該如何點燃自己的鳳凰之火？
從蛇到龍，從草莽到九天，中間隔著一場必須親歷的焚燒。就像沈從文人生低谷時，放下筆去故宮研究花磚，那些被踐踏的時光，後來都成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里的華彩；就像史鐵生在輪椅上與死神博弈，把殘疾的陰影熬成《我與地壇》里的月光。現代人害怕“涅盤”，是因為誤以為重生只屬于偉人，卻忘了每一次在深夜痛哭後重新站起，每一次在跌倒時把傷口縫成勛章，都是生命在點燃自己的鳳凰之火。
真正的涅盤，從不是外力的拯救，而是內在的覺醒。就像竹子用四年時間只長三厘米，第五年卻以每天三十厘米的速度拔節——那些看似停滯的日子，都是在地下編織根系；那些無人問津的蟄伏，都是為了某天突然撞見屬于自己的季風。當我們在“木雁之間”找到平衡，在“龍蛇之變”里學會柔韌，在“敗而不怨”中守住火種，終會明白︰生命的高貴，不在于永遠高踞雲端，而在于能在跌落時把自己重新拼成星辰。
站在時間的河岸回望，莊子的木與雁仍在哲學的水面上游弋，《周易》的龍與蛇仍在生命的四季里蛻變。現代人的問道之路，或許就藏在這樣的辯證里︰既要有“處木雁之間”的清醒，不被世俗的標尺定義；也要有“龍蛇之變”的通達，在屈伸中保存生命的元氣；更要有“敗而不怨”的定力，讓每一次俯身都成為起飛前的鞠躬。當我們能在草莽中種下鳳鳴九天的夢，在泥沼里打磨飛騰萬里的翅膀，便已懂得︰真正的人生，是讓靈魂在歲月的淬煉中，既做得了蟄伏的蛇，也成得了涅盤的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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