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正街的空氣黏糊糊的，壓得人喘不過氣。六月的武漢，還沒到最酷熱的時候，但那份特有的潮悶已經先一步抵達，裹著江水的腥氣，和石板路上蒸騰的熱浪攪和在一起。
街角那棟翻新過的老倉庫前頭，黑壓壓站了幾百號人。清一色深藍色的工裝，洗得發白，袖口卷到了胳膊肘，露出的手臂筋肉虯結，皮膚是常年日曬風吹後的古銅色。他們站姿算不上多麼整齊劃一，有的叉著腰，有的抱著膀子，但那份沉默里透出的剽悍勁兒，卻讓偶爾路過的行人下意識地繞著走。這就是長江支付的地推鐵軍，由武鋼下崗工人組成的骨頭最硬、下手最狠、也最認死理的一幫爺們兒。他們的名字，在過去幾年，伴隨著掃碼槍和防暴叉，打穿了華中的批發市場，打服了東南亞的黑幫，也打響了一個帶著鋼鐵烙印的傳奇。
倉庫門口臨時搭了個半人高的台子。張鐵柱站在台上，依舊是那副山一樣的身板，寬厚的肩膀仿佛能扛起半邊天。今天他沒穿那標志性的深藍工裝，換上了一套嶄新的藏青色西裝。衣服剪裁合體，卻似乎勒得他有些不自在。他手里握著的，是一根約莫一米五長的權杖。權杖主體是一根打磨得 亮的合金桿，頂端，赫然焊接著一柄精鋼打造的防暴叉！叉尖在昏沉的天光下閃爍著幽冷的寒芒。這就是地推鐵軍的最高象征——防暴叉權杖，沾過金三角毒梟的血，杵過華爾街交易所的地板，是無數場硬仗打出來的榮光。
“弟兄們！”張鐵柱的聲音像打雷，轟隆隆滾過人群上空，壓住了漢正街的喧囂，“都認識這玩意兒！這些年，它指哪，咱們打哪！從武漢的碼頭，打到越南的河內，打到緬甸的山溝溝，就憑一股子不怕死的勁頭，把咱們的碼，貼進了洋鬼子的地盤！”
台下爆發出低沉的吼聲，幾百條漢子胸膛起伏，望向那權杖的目光熾熱如鐵水，那是他們用血肉搏殺出來的圖騰。
“可如今，世道變了！”張鐵柱話鋒一轉，聲調依舊如雷，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光靠一膀子力氣，一根叉子，捅不穿技術的牆了！咱們得學會用這里！”他用沒拿權杖的那只大手，重重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掃碼槍里頭的道道，數據那玩意兒，咱們玩不溜，跟不上雷總劃的那條道了！”
人群里有些騷動。前排一個刀疤臉漢子扯著嗓子喊“柱哥，沒咱這幫兄弟拎著叉子開道，他技術再好，能貼得上人家的收款台？還不是得被人當街砸了終端機！”
“老魏！你這臭脾氣！”張鐵柱瞪了刀疤臉一眼，眼里的威嚴讓老魏縮了下脖子，“砸爛了再裝回去，那叫蠻力！雷總要的是穩穩當當立在那，誰也拔不掉！這活兒，以後得看這個！”他側過身，手往台邊一指。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張鐵柱指的方向。
李強站在台下最前排，被幾百道目光直剌剌地盯著。和周圍那些飽經風霜的糙漢子比，他顯得干淨太多了。同樣穿著工裝，卻洗刷得一絲不苟，甚至領口都扣得嚴嚴實實。臉上沒有疤，皮膚也白皙一些，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他手里沒拿防暴叉，提著個笨重的黑色手提箱，像是裝著什麼精貴儀器。
“李強，武鋼子弟！打小就在廠區長大的娃！”張鐵柱聲音洪亮，“咱老鐵軍的種！不一樣的是，這娃大學畢業，玩的是電腦代碼，搞的是技術攻堅！華強北那批二手機器起死回生，是他盯著；杭州系那群黑客偽造病毒條碼，是他第一個揪出來，加裝物理芯片把那幫龜孫的設備燒得冒黑煙，也是他的手筆！要說打仗，他玩的是心眼子，是高科技！”
李強用力挺直了背，盡管在那些審視、懷疑，甚至帶著點輕蔑的目光下，後背的肌肉繃得像塊鐵板。
“雷總有令，今天，這權杖……”張鐵柱深吸一口氣，舉起手中的合金長桿，“就交給李強！從今往後，他就是咱們新地推的龍頭！他指哪，大伙兒就往哪沖！”
話音落下，張鐵柱猛地轉身，雙手將那沉重的防暴叉權杖平舉，遞向李強。空氣似乎凝固了。台下的寂靜，比剛才的喧囂更讓人窒息。
李強沒有猶豫，大步踏上一步，同樣伸出雙手，穩穩地接住了那冰冷的權杖。入手極沉，金屬的冰涼感透過掌心直往骨頭里鑽。那一瞬間，他仿佛感受到了上面凝聚的數年風雨，無數兄弟的汗與血。他用力握住，想把它舉高。
“慢著！”
一聲斷喝如同炸雷，是老魏！刀疤臉上橫肉顫抖，他往前沖了一步，指著李強“柱哥！你就這麼把這吃飯的家伙、保命的家伙，交給他一個‘小白臉’？弟兄們當年提著腦袋干仗的時候，他在哪？抱著電腦敲鍵盤？他懂我們拎著叉子站在那些混混刀口下的滋味嗎？”他越說越激動，猛地從後腰抽出一根磨得 亮的實心鋼棍——那是他自己的“家伙事兒”，“讓一個秀才當頭兒？我不服！要交，也得先過過咱們手里的真家伙！”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對！不服！”“技術派？玩電腦的來指揮我們？”“老子只認打出來的漢子！”人群瞬間被點燃，嗡嗡的議論聲匯成了壓抑的風暴，像極了江上正在聚集的雷雨雲。不少老隊員的手都摸向了自己腰後或袖子里藏的“家伙”，眼神里充滿抵觸。
李強舉著權杖的手臂僵在半空，臉上的血色褪盡，眼鏡片後的目光死死盯著台下躁動的人群。那份壓力，比權杖本身重一百倍。
“魏大壯！”張鐵柱一聲怒吼，如同虎嘯山林，蓋過了所有雜音。他沒有看台下的老魏，那眼神如同兩把燒紅的鋼刀，狠狠剮過躁動的人群前排。被他目光掃到的漢子，都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鼓噪的聲音像是被掐住了喉嚨，瞬間小了大半。
張鐵柱沒有發飆罵人，但那沉重的壓迫感，比任何咒罵都更有力。他目光轉向李強，聲音低沉卻清晰無比，像是在這片凝滯的空氣中劃開一道口子“強子！接著舉！舉高點！讓漢正街都看清楚，打今兒起，這新旗是誰在扛著！管他是叉子還是數據線，能讓兄弟們安身立命、活得更好，就是好家伙！”
李強渾身一震，牙關緊咬，脖子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他拼盡全力，將那條象征著鐵軍意志也預示著未來變革的合金權杖，穩穩地舉過了頭頂！頂端的防暴叉尖，倔強地刺向陰沉沉的天空。
權杖上冰冷的鋼鐵觸感，與幾百道依舊帶著懷疑甚至敵意的目光踫撞。交接儀式在一種極其詭異的、沉默的張力中草草結束。
人群稀稀拉拉地散去，大部分老隊員看都沒看李強一眼，成群地低聲議論著走遠。老魏更是“呸”地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手里的鋼棍隨手扔進路邊的破三輪車斗里， 當一聲悶響，和幾個同樣滿臉寫著不服的老兄弟勾肩搭背地消失在巷子深處。
一場醞釀多時的暴雨終于憋不住了。碩大的雨點開始砸落， 啪作響，砸在倉庫的鐵皮頂上，很快連成一片密集的鼓點。張鐵柱站在空落落的台子上，任由雨水澆透那身嶄新的西裝。他像一尊沉默的鐵塔，望著遠處工友們消失的方向，眼里有不舍，有擔憂，最終只化作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
就在街對面一家老字號的熱干面攤後面，一個不起眼的閣樓小窗後。雷宜雨安靜地坐在一張老藤椅里，端著一杯早就涼透的雨前毛尖。他對面的牆壁上，是一塊巨大的液晶屏幕，清晰地顯示著剛剛倉庫前發生的一切——李強舉起權杖的倔強，老魏的暴怒，以及眾人在雨中冷漠散去的背影。畫面無聲，卻比任何咆哮更震耳欲聾。
“嘖，”老吳蹲在旁邊的矮凳上，嘴里叼著沒點著的黃鶴樓，看著屏幕咂嘴，“老魏這幫刺頭，夠強子喝一壺的。防暴叉在他們心里分量太重了，換個毛頭小子，還是個搞技術的，難搞喔。”
雷宜雨沒接話，鏡片後的眼楮沒什麼波瀾，只是微微動了動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思考。他把玩著手中的茶杯蓋，清脆的踫撞聲在寂靜的閣樓里格外清晰。半晌，他才開口，聲音平淡“柱子的心意送到了，也替新頭領扛住了第一波反沖，夠仗義。老吳，去把我車庫那輛新到的硬派越野開給柱子送去，鑰匙掛他門把手上就行。讓他跑兩圈，散散火氣。”
“得 ！”老吳咧嘴一笑，麻利地站起身，“還是小雷老板懂得心疼人！我這就去！”他拍了拍褲子就準備下樓。
雷宜雨沒有目送老吳離開，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屏幕。畫面分割成了幾部分，一邊是倉庫前空蕩的雨幕，一邊切換到了李強那間剛分配的技術辦公室——他正對著那沉重的防暴叉權杖出神；而最大的畫面中心，卻是一份復雜的數據曲線圖，上面標注著“華中地推團隊歷史拓展速度及損耗率分析”。
幾乎與此同時，在幾公里外一個偏僻的小鐵藝加工廠倉庫里，空氣比外面更加悶熱潮濕，混雜著機油和鐵銹的味道。頂棚的縫隙漏下幾道慘白的光線，照亮倉庫中央幾張油膩膩的方桌。十幾個身影圍坐在一起，都是剛剛從儀式現場離開的老隊員，為首的正是一臉戾氣的老魏。
“都瞧見了吧？柱哥他……是沒得選！那個位置，坐上去就得听雷總的！”老魏壓低嗓子，但語氣里的憤懣壓不住，“他姓雷的是搞金融玩互聯網的，他是要講高科技講效率，要削尖了腦袋往上爬，搞那什麼生態閉環！可咱們是什麼人？是武鋼鍋爐邊上下來的！是刀頭舔血給長江支付在漢正街、在金三角硬生生打出一片天的！靠的是拳頭硬！仗義！不是那娘們唧唧的數據線！”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幾個空啤酒瓶叮當亂響，周圍的人也跟著點頭，眼神里的不滿像是被澆了油的野火，燒得更旺了。
“強子？哼！”旁邊一個外號“黑皮”的漢子，把玩著一柄寒光閃閃的三稜刮刀，冷笑道，“就他提溜的那個破箱子？里面是啥？電腦？代碼？給咱老兄弟們開的‘優化建議’還是‘考核指標’？咱們使叉子管街面的時候，他在敲鍵盤，現在倒騎咱頭上了？讓咱這打家沖在一線的兄弟，听他個坐辦公室的調度？這不是騎脖子上拉屎麼！”
“黑皮說得對！”另一個聲音響起，“柱哥退了，咱得立自己的規矩！不能讓他一個書生帶壞了鐵軍的名頭！得讓他知道，這地推的江山，是咱老兄弟用血汗換回來的！光認雷總的規矩不行，得認咱們自己立下的道！”
“就是！他李強要是听話，老老實實管好他的數據，給兄弟們搞好後勤，該發錢發錢，咱面子上還能敬他一聲‘強總’！”老魏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要是不識相，真敢對咱們老兄弟指手畫腳，用他那套表格考核來卡咱們…哼！”
他沒有把話說完，只是伸出布滿老繭的手，一把抓住了桌面上那柄冰冷的鋼棍。周圍幾個漢子心領神會，有人摸出了磨刀石，開始滋滋啦啦地磨自己帶的匕首；還有人檢查著藏在工裝夾層里的指虎和甩棍。鐵器和鐵器摩擦的聲音，在昏暗嘈雜的倉庫里顯得格外 人，像是在為新權杖交接後的時代，磨礪著第一把反抗的鋒刃。雨點密集地敲打著倉庫的鐵皮屋頂，掩蓋了這積蓄著的危險聲音，也掩蓋了江城市區某個豪華辦公室里，對著屏幕上的數據曲線露出的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
外面雨橫風狂，雷聲隱隱。新老交替的齒輪已在沉重地咬合，而它摩擦間濺起的火星，足以點燃一些被忽視的角落。暗流，早已不再平靜。
喜歡九零倒爺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九零倒爺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