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帶著濕漉漉的水汽卷過長江支付頂層露台，吹得雷宜雨指間那份央行特許試點牌照嘩啦作響。遠處，董局的黑色轎車剛拐出路口，尾燈在薄霧里拉出兩道刺目的紅痕。
“千萬人的小錢堆成山，眨眼就變成三座學校……”瘦猴往嘴里塞了半個冷掉的豆皮，含混地嚼著，“嘖，宜雨哥，這‘民意杠桿’真他娘的好使！”
甦采薇指尖在平板電腦上飛快滑動，眉頭微蹙︰“別高興太早，審計組雖然被‘粒米成光’的浪潮暫時逼退，爛尾樓改造那二十億貸款還在天上懸著呢。四萬億的水里可不止我們一條魚被摸，刀在砧板上，早晚落下。”顯示屏幽幽的光映在她臉上，映出那抹揮之不去的憂慮。
鋼構林立的武鋼廠區深處，連空氣都蒸騰著鐵銹和焦糊的灼熱氣息。雷宜雨戴著安全帽，和老廠長並肩走在巨大的煉鋼爐下。赤紅色的鐵水在深坑里翻滾，照亮空中細密的灰色塵粒。不遠處，一片巨大如山的灰褐色廢鋼渣堆靜靜臥著，如同工業巨獸遺落的骨骼。
“愁啊，雷總，”老廠長抹了把汗，安全帽下露出幾縷花白頭發，望著渣山嘆氣，“光是佔地方不說，處理費年年漲，環保那邊三天兩頭上門拍桌子……”
刺眼的爐火紅光落在雷宜雨眼中，跳躍著，映著鋼渣冷硬灰敗的輪廓。記憶深處某個碎片被這光與火驟然點燃——後世某個北歐發電廠，將冷卻塔外牆用鋼鐵殘片重塑，冰冷工業與粗糲美學撞擊出的震撼畫面。一個被時代洪流忽略的念頭，此刻卻如鋼水般噴涌熾熱！
他猛地停步，伸手指向沉寂的渣山︰“廠長，廢渣是好東西。與其花錢送走，不如用它塑個奇觀！”
“啥？”老廠長錯愕地瞪大眼。
連一直默默跟在後頭的老吳都探出了身子︰“小雷老板，您是說……把廢渣捏成花兒不成？”
“不是花兒，”雷宜雨眼中光芒銳利，“冷卻塔——給我們武鋼未來的數據中心造個心髒！”他聲音不高，分量卻壓過震耳的機器轟鳴，“就用這些廢鋼渣做骨料混凝土澆築成塔，還要在塔身內壁上刻東西。”
徐漢卿拎著個破舊測距儀正好溜達過來，一听就炸了毛︰“刻啥？清明上河圖？雷總你當老子是達芬奇？！”安全帽都差點震歪。
“不搞圖，”雷宜雨嘴角微勾，盯著漫天噴濺的火星，字字清晰，“刻‘道’！”
數日後，一幅由特殊投影儀打出的龐大設計圖被投射在鋼渣山上。塔身線條冷冽奇崛，並非規整圓柱，而是由無數幾何切面構成，整體仿佛一枚巨大、扭曲的現代印章，透出一種超現實的力量感與壓迫感。更奇特的是塔內壁設計——布滿無數不規則的立體三角凸起，看似隨意的工業粗獷主義美感之下，每一道刻痕都有玄機。
瘦猴叼著半根沒點的煙，眯眼看圖，忽然扭頭低聲問甦采薇︰“嫂子，這塔內壁刻的，怎麼像……某種密碼圖的基座？”
甦采薇指尖輕輕拂過電腦屏幕上另一個加密三維模型——那是長江支付核心清分系統中，一套從未公開啟用的分布式數據路由圖譜原型。投影圖上抽象三角凸起的分布規律，與屏幕上那復雜的信息流轉點陣節點分布，悄然契合。“不是像。”她聲音只有兩人能听見，指尖在屏幕和圖上一處位置同時點了點，“精確吻合第137號備份邏輯層。這塔…是硬核工業藝術？不，這是裹在鋼鐵殼子里的諾亞方舟！”
煉鋼高爐的熾烈紅光照亮了“長江工業藝術冷卻塔”奠基典禮的現場。雷宜雨、老廠長等站在象征性的鋼渣基座上握著系了紅綢的嶄新鐵鍬。
“鋼鐵的心髒，藝術的靈魂！”老廠長對著鏡頭豪情萬丈，“這是我們綠色武鋼、科技武鋼的新名片！”閃光燈亮成一片。
人群喧囂中，魏軍穿一身半舊作訓服，撥開記者擠到雷宜雨身側，壓著嗓子︰“雷總，真要用廢渣？會不會影響強度？塔頂那架毫米波信標……不能摔著玩。”
“老魏，放心。”雷宜雨拍拍他結實的臂膀，笑容依舊從容自信，卻帶著只有彼此能懂的深意，“這塔芯，得扎根在最厚實的地方……比‘防汛倉庫’結實萬倍。”
基坑開挖時，鋼廠的龐然巨物們都在震耳欲聾地運轉。入夜，工地燈火通明，探照燈刺破江霧。混凝土攪拌車轟鳴不斷，吐著摻入了廢鋼渣骨料的特殊漿體注入巨大的模具內。震動機嗡嗡作響，將粘稠的灰色漿液震出無數細密氣泡。帶著粗糲硬度的鋼渣顆粒在混凝土中凝結成異樣的筋骨。
核心的內壁模板被精準吊裝就位——那是布滿幾何三角體凹槽的巨型負模板。瘦猴穿著沾滿泥灰的連體工裝，在巨大模板的陰影中穿梭，像一條機警的泥鰍。手里那卷銀灰色特殊光纜盤得整整齊齊，被他從防靜電袋里輕柔地抽出，如同捧著一縷珍貴發亮的蛛絲，順著模板預留的數個隱秘布線入口靈活地游了進去。
“線，放平、歸位！手輕！給老子當繡花伺候著！”瘦猴貓在內部模架的夾角里壓著嗓子吼，汗珠順著他黑瘦的下頜滴進工作服領口，瞬間被布料吸收。微弱頭燈的光暈里，幾個他親自帶出來的“學徒”屏著呼吸，將光纜小心翼翼地卡入那些三角凹槽預設的卡線糟中。
“宜雨哥，”他用袖子抹了把臉，對剛彎腰探進半個身子的雷宜雨低語，“東西都塞進去了，信號中繼放大模組也固定在7號、19號和33號三角凹槽背面凹龕里了，熱熔膠填縫蓋住，只要混泥土澆完，天王老子都看不出來。”
施工震動的聲波和金屬摩擦的噪音鑽入耳膜，雷宜雨眯起眼，視線掠過在三角網格節點間游動布線的瘦猴和心腹，仿佛已經“看”到信息在這鋼渣構成的巨大冰冷網格里有朝一日如電流般奔騰︰“這是埋在鋼鐵里的血管……將來，要能泵起大半個互聯網的血。”
當最後一斗摻著廢鋼渣顆粒的混凝土注入巨大模具頂端預留口中時，空氣中彌漫著熱烘烘的水泥、金屬粉塵和汗水的味道。太陽躍上廠房頂端，給冷卻塔雛形鍍上滾燙的金邊。就在這時，一輛掛著普通地方牌照的黑色轎車徑直沖破警戒線，碾過工地散落的碎渣停到主基坑前。
車門推開，董天帶著一個面無表情、拎銀色金屬手提箱的年輕男子走下車。
“雷總，好大的動靜！”董局笑容和煦如同晨光，目光卻銳利如探針，一寸寸掃過眼前龐大的混凝土柱體和周圍密布的鋼筋腳手架，“搞藝術不忘實業根本，值得贊賞。”他話鋒微轉，透著難以察覺的試探，“不過嘛……動靜太大，風也就大了。今天不看看你這藝術大作的內膽，怕是不好交待啊。”身後的青年指節捏得泛白，緊握在冰冷的銀色手提箱提手上，箱體側面一個不起眼的暗紅色警示燈在陽光下折射出微芒，顯然有精密掃描裝置蓄勢待發。
現場瞬間靜得可怕，混凝土輸送管殘余的液體滴落聲嗒、嗒……撞擊著每個人的心跳。
雷宜雨目光平靜地拂過董天和他帶來的神秘“儀器箱”，隨後指向剛從頂部卸下來的核心壁模內面。那布滿粗糲三角體凸起和扭曲深溝的混凝土內壁已初步凝固成型，紋路宛如被無形巨斧劈鑿過的大地傷痕。在朝陽強光側射下，那些凹凸交錯處光影濃重割裂，形成極其強烈的視覺沖擊——純粹的、不近人情的幾何力量。
“董局，您請看。”雷宜雨語調坦蕩自若，仿佛早料此刻，“藝術…尤其是這種工業藝術，魅力就在這原始粗獷的張力里！”他抬手，指尖沿著塔壁上剛被吊離的模板邊緣幾道殘留的舊標識比劃著，“這內表面模板，是當年給長江三號水文監測浮筒做內膽的庫存貨——強度高、防水耐腐蝕，您看這鋼印編碼︰syjc03037！如今變廢為寶，也算為國效一份力。”他朗聲說著，一步踏前，厚實的橡膠鞋底“啪”一下踩進模板下一灘未干的泥水里，水花四濺。
董天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下意識後退半步避讓污漬。他身後那位拎著銀色手提箱的年輕男子動作更快，急忙將精密儀器箱往身後藏了藏，警惕地看著泥點飛濺的方向。
“鋼渣骨料摻配方案，甦博士領著技術組熬了幾個通宵才定下的黃金比例。”雷宜雨仿佛沒注意到這小插曲，繼續抬手，指向基坑深處仍在工作的巨大激光水平儀，“精準度要求堪比航天，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里面這‘道’，就得靠渾厚和絕對的力量撐住。您想看細節？”他順勢便要引董局走近那未干透的、泥濘濕滑的基坑邊坡。
董天目光銳利地掃過雷宜雨鞋上和褲腳沾染的大片灰黑泥漿，又掃了眼旁邊基坑邊緣探頭探腦、渾身灰土和油污的工人——以及對方臉上汗泥混合的黑道子，眼神深處飛快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排斥。他帶來的年輕人立刻挺身上前半步擋住局長視線，眼神冷硬地盯著雷宜雨腳下粘稠泥污，另一只手悄然護住銀色提箱側面的暗紅掃描小窗。
現場瞬間僵持，只有高爐風機在遠處持續轟鳴，灼熱的空氣裹著鐵銹味席卷工地。董天喉結微不可察地滾動一下，終于輕輕擺手︰“罷了罷了！雷總是有情懷、有想法的人，這藝術……我這種俗人暫時是看不透咯。”他臉上又堆起那溫煦的笑，卻透著一絲淡不可見的疏離，“下次結構封頂，記得邀請我來見證你這‘現代工業里程碑’落成！”
黑色轎車卷起塵土消失在廠區大門方向。一直沉默跟在雷宜雨身後的瘦猴湊近，抹了把臉上的汗，聲音壓得極低︰“宜雨哥，那銀箱子……里面東西不簡單，至少能穿透五十公分混凝土掃描內部結構熱成像！咱們埋的‘線’……”
雷宜雨沒回頭，目光落在基坑邊沿那灘渾濁的泥水里。陽光刺目，泥漿表面快速凝結起灰白色的硬殼。他鞋底沾滿了這片污泥。“埋線不怕看，”他緩緩道，語氣如鋼渣般粗糲而篤定，“因為‘線’會熔在這座塔的每一個鋼渣顆粒里。”他抬眼，望向那正迅速凝固的、由億萬鋼渣顆粒和特殊混凝土構成的冰冷巨塔內核，光影在稜面間瘋狂流動。“它真正的作用，不在現在……而在未來某個網絡崩塌的黑夜里。”徐漢卿抱著雙臂站在一旁，粗壯的指節無意識捻著工裝上干硬的水泥點。遠處鋼鐵撞擊聲轟隆，仿佛某種巨大冰冷生命的沉沉心跳。
三個月後，巨型冷卻塔矗立于武鋼一角，威嚴俯視著沸騰的廠區。廢鋼渣重塑成暗沉的棕灰色塔體表面冰冷堅硬，布滿粗糲原始的幾何稜角切割痕跡，充滿近乎野蠻的工業力量美學。
雷宜雨獨自登上尚未運行的塔頂平台，熾熱江風撲面，下方廠區的沸騰景觀在腳下鋪展——高爐噴吐著血紅火舌，鋼水如熔金奔涌，巨大的軋機嘶吼著碾過暗紅的鋼板。而在廠區邊緣的長江支付數據中心，成排的服務器指示燈化作一片幽藍星海，在暮色中起伏閃爍。在他身後，那座暗沉、冰冷的鋼渣巨塔內部，無數隱藏在三角凸起溝壑下的微型光收發器和中繼模塊如沉睡冬眠的星群，寂靜無聲。
“賬本……需要錨點。”雷宜雨低聲自語，視線掠過腳下奔流不息的長江，“錢在哪里流動，錨點就得深扎在哪里。”遠處貨輪低沉鳴笛，如同大潮涌動的序曲。國家萬億資本澎湃著奔涌入經濟大動脈，在這片混沌水域激起巨大回響。他指間不知何時捻著一枚從塔身摳下的小塊鋼渣廢料。指尖用力，粗糲的顆粒嵌入皮膚，留下鮮紅的印痕。那冰冷金屬碎粒深處，仿佛蘊藏著屬于未來信息洪流的密碼。
他攤開手掌，那塊微小鋼渣在暮光中反射出一抹難以捉摸的幽暗藍光。冷卻塔巨大的、由鋼渣廢料鑄成的幾何切面塔身，在夕陽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暗影，如同一個沉默等待的伏筆，深深錨入這片滾燙的大地。
江風陡然轉烈，吹亂了雷宜雨額前的頭發。四萬億的浪潮洶涌沖刷著每一寸堤岸。而在這座由工業廢料熔鑄的冰冷巨物最深處，一條只有極少數人知曉的隱形脈絡，已悄然沉潛，如同巨龍脊骨深埋于地火，靜待大潮劈來的那一刻——爆發出震碎冰封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