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支付大廈頂層，窗外江城的燈火尚未完全點亮黎明。昨晚從光谷廣場那場雞飛狗跳的“停戰協議”後還沒喘勻氣，辦公室里的氣氛又被董天帶來的消息繃緊了弦。
“雷總，”董天端著甦采薇剛沏的滾燙毛尖，杯沿霧氣氤氳了他大半張嚴肅的臉，聲音卻異常清晰，“內部渠道消息，財政部派出的專項審計組，明早第一站，就是你這棟樓。”
雷宜雨剛把一杯黑咖啡遞給熬夜數據建模的甦采薇，聞言動作只頓了零點幾秒，咖啡穩穩當當地落在了桌上。他抬眼，目光越過偌大落地窗，精準地投向掩映在江對岸一片工業舊址中的那個龐大機房輪廓——那棟由他0.8折拿下、又以“國家雲計算試點”名義搞到手20億低息貸款才撐起來的爛尾樓改造工程，此刻正吞吐著海量的掃碼支付數據。
“具體查什麼？”雷宜雨的聲音听不出波瀾，像在問今天的天氣預報。
“貸款定向使用，重點是你拿‘雲計算基建’批文申請到的那20個億！”董天放下杯子，指關節輕輕敲了敲桌面，梆梆作響，“最近上頭風頭緊，四萬億大放水之後，下面盯著貸款流向的眼楮多得很。你這項目，當初批得就‘極具前瞻性’，又沾了國家試點的光，樹大招風啊。審計組拿著雞毛當令箭，咬上一口，不死也得脫層皮。”
甦采薇蹙起精致的眉頭︰“那20億貸款，我們每一分錢都用在刀口上了。服務器采購、場地改造、骨干網建設…所有賬目干淨合規…”
“采薇，”雷宜雨打斷她，嘴角卻噙著一絲極淡、幾乎看不見的玩味弧度，“審計組要查的不是錢花得對不對，而是花的地方，符不符合當初批文的名義。當初我們能拿到貸款，憑的是什麼？是國家雲計算試點的政策東風！可我們的核心機房……現在最賺錢的業務是啥？”
“支付系統！還有數據服務！”瘦猴剛從外面處理光谷事件的收尾回來，風塵僕僕地插嘴，臉上還帶著點打架後的余興，“那些服務器，哪個不是日夜不停的在那‘滴答滴答’地算著掃碼支付的錢？跟那勞什子‘國家雲計算試點’的名義，能扯上五分錢關系就不錯了！審計組進去一看，好嘛，說好的試點呢，滿眼全是付錢的買賣，再翻出點‘長江支付全國商戶熱力圖’、‘掃碼峰值數據分析表’，這不就坐實了掛羊頭賣狗肉？”
辦公室里一時寂靜。老吳摘下油乎乎的勞保手套，搓著粗糙的手掌，悶聲悶氣地說︰“小雷老板，要不…連夜挪挪地方？咱老廠區那邊，地方夠，就是線路搭起來費勁。”
“挪？”趙三強抱著胳膊搖頭，軍人的干脆利落，“來不及，更露怯。審計組是虎，我們動一動，倒顯得心虛了。”
“老趙說得對，不能動。”雷宜雨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江對岸那片龐大輪廓在熹微晨光中顯得模糊而堅固，如同蟄伏的巨獸。天邊厚重的積雨雲正滾滾壓來，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大範圍暴雨。“你們看看天。”
眾人目光不由投向窗外，那翻滾的鉛灰色雲層帶著一股讓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
“好大的雨…”甦采薇喃喃道。隨即，她眼楮驀地一亮，看向雷宜雨，似乎捕捉到了什麼一閃而過的靈感。
雷宜雨轉身，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終于清晰地爬上眉梢眼角，帶著一種近乎狡黠的篤定︰“天時，來了。老徐！”
“雷總！”一直在角落里擺弄精密模型的徐漢卿立刻抬頭。
“立刻，馬上，帶上你的人，再叫上後勤部的全體伙計，”雷宜雨語速快而清晰，仿佛一位即將發起沖鋒的指揮官，“給我把那個核心機房，里里外外，變成一個大號的——防汛救災物資儲備倉庫！”
“防汛倉庫？”瘦猴一時沒反應過來，有點懵。
“對！”雷宜雨眼神銳利，“所有運行的服務器，馬上斷電——物理斷電，保存狀態。然後，給我用最高強度的黃色防雨布，像裹粽子一樣裹起來！貼標簽，大大的紅字標簽！就寫…‘長江水文監測專用設備防汛特供’！標簽紙，要那種特別舊、特別有歲月感的！”
“水文監測？防汛特供？”徐漢卿不愧是搞軍工技術轉化的，腦子一轉就明白過來，臉上皺紋瞬間舒展開，像解開了復雜的電路難題，“明白了！利用服務器散熱的余熱特征，偽造大型監測設備的恆溫工作環境標簽！雷總，高啊！這屬于絕對合規的技術…呃…偽裝術！”
“不是偽裝，是臨時應急啟用！汛情嚴峻，保障國家水文數據安全，分秒必爭！”雷宜雨強調著，轉向後勤部，“把咱們倉庫里真正備著的那些麻袋、鐵鍬、探照燈、皮劃艇什麼的，給我把機房過道塞滿！要的就是一個搶險備戰的氛圍！堆高點，遮住那些機櫃底座！”
“好！小雷老板放心，保證堆得跟真打仗一樣！”老吳頓時來了勁，他那雙改裝集裝箱的巧手，干這活兒太對口了。
“采薇，”雷宜雨看向甦采薇，“馬上擬一個內部緊急通知函，主題︰‘關于配合長江流域水文總站緊急調用我司備用場地部署防汛監控保障物資的函’。發文單位就用集團後勤保障部紅頭。核心機房內所有‘設備’，性質統一為︰汛期臨時征調封存狀態的水文監測應急備用資產，禁止觸踫啟用。打印幾十份，給我貼在顯眼位置！動作要快！”
“明白！我馬上去辦！”甦采薇立刻轉身沖向電腦，指下的鍵盤敲擊聲瞬間爆豆般響起。
“三強！”雷宜雨看向趙三強，“找點可靠兄弟，穿上咱們的工服，在機房外圍關鍵路口、倉庫門口24小時設崗，精神點，掛上‘汛情保障、內設重地、安全巡查’的牌子！腰板挺直，眼神給足！”
“是！雷總！”趙三強一個立正，領命而去。
“我呢，宜雨哥？我干點啥？”瘦猴有點急，感覺大家都分到了活兒。
雷宜雨拍了拍他肩膀，低聲道︰“你去給我查查，這次帶隊的審計組長什麼背景，尤其是，有沒有特別‘愛干淨’的習慣，或者…特別在乎‘影響’的顧慮。天亮之前，我要細節。董局…”
“嗯？”董天目光閃動，似乎在回味這套組合拳。
“麻煩您…稍微拖一拖審計組的大駕，別讓他們來得太是時候，最好…趕在雨最大的時候入場。淋雨了，設備又精密不能沾水，審計組自然待不長久。”雷宜雨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董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熱氣模糊了他的表情︰“好說。”
時間在爭分奪秒的“偽裝戰”中飛速流逝。上午十點，醞釀已久的傾盆暴雨終于如同天河倒懸般砸落下來，整個江城瞬間淹沒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長江的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就在這雨勢最急，天地間只剩下嘩嘩雨聲時，一輛黑色公務車頂著一車棚的雨珠子，艱難地停在了核心機房——現在這個掛著“重點防汛物資儲備站”牌子的巨大庫房門前。
車門推開，一行數人魚貫而出，盡管打著傘，但褲腿和鞋尖還是瞬間就被雨水打濕。為首的中年男子正是財政部審計組的組長，姓孫。他皺著眉頭，看著眼前這個環境嘈雜但秩序“井然”的倉庫︰穿著工服佩戴“安全巡查”袖標的保安在雨中挺立警戒，濕漉漉的防雨布覆蓋著一堆堆不知名的“設備”，露出部分輪廓顯得巨大且神秘，刺眼的紅色“水文監測專用設備防汛特供”標簽在雨水中依然醒目。過道被成捆的沙袋、鐵鍬、雨靴堵得只剩下窄窄一條通道，深處人影晃動，像是在緊張搬運著什麼。
孫組長心里先打了個問號。這地方…跟他想象中那個光鮮亮麗的高科技數據中心差距太大了，倒真有幾分戰時物資轉運點的感覺。
迎接他們的是後勤部的負責人，一個“恰好”被抽調過來臨時管理這批“防汛物資”的中年人，臉上帶著倉促上陣的疲憊和面對上級詢問的緊張︰“領導們辛苦了！雨太大了！里面設備都是精密貨，要絕對防水的，正在做加固，里頭亂得很…”
孫組長和審計組幾人走進倉庫，一股潮濕混雜著鋼鐵和防雨布的味道撲面而來。燈光被大量的物資阻擋，顯得有些昏暗。眼前全是被厚實黃色防雨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大型方塊，一層疊一層，只從標簽上得知是“水文監測專用設備”，旁邊還散堆著不少真正的防汛物資。
“這…都是？”孫組長指著那些龐大的方塊問道。
“是！是！都是長江水文總站寄存在我們這的應急儲備設備！說是今年汛情特別，提前部署…”後勤負責人汗都下來了，這詞他背了一早上。
一個審計組員試圖走近一個防雨布包裹體查看，立刻被旁邊一個穿著後勤工服、滿臉皺紋正“檢查線路”的老工人徐漢卿飾）緊張地攔下︰“哎哎！同志留步！這設備精密！外包裝上說了‘禁止觸踫，嚴防濕氣’，靜電粉塵都不行！踫壞了影響防汛監測，責任可就大了！汛情如令啊同志！”老工人語氣焦急，眼神里是純樸的責任感。
孫組長的目光在那些巨大的“設備”和堆疊的沙袋間掃視著，心中疑慮並未完全消除，但現場的布置、匆忙的氣氛、尤其是“防汛”這個大帽子，以及外面還在嘩嘩下的暴雨，都形成了一種無形而沉重的壓力。他能想象，萬一自己強硬要求掀開防雨布檢查，結果里面真是什麼關乎汛情安危的水文監測設備，或者因為檢查耽誤了人家“搶險”…這個責任和輿論壓力，他恐怕扛不起。這趟任務，本來就有些“借題發揮”的味道。
他目光瞥見牆上貼的那份措辭正式、落款清晰的“內部緊急通知函”，又看了看窗外滂沱的雨幕，以及在門口淋著雨站得筆挺、眼神肅殺的執行安全巡查的趙三強手下們。
“設備運轉記錄呢？”另一個審計員不甘心地問。
“哦哦，有有有！”後勤負責人趕緊掏出早準備好的、由老吳精心“做舊”的幾本裝訂冊子，里面除了正經倉庫的物資進出台賬外，夾雜了一些故意翻卷邊角、顯得陳舊的“設備保管維護記錄”頁，里面用筆清晰地記錄著諸如“入庫封存狀態正常”、“環境巡檢濕度適宜”、“備用電源良好”等常規字眼，沒有任何與金融支付、雲計算相關的敏感詞。
孫組長接過本子翻了翻，又環視了一圈這個濕漉漉、堆滿防汛物資、氣氛緊張忙碌、充斥著“專業術語”和設備敬畏感的巨大空間。一股疲憊和隱隱的煩躁涌上心頭，褲腳濕冷的黏膩感讓人格外不適。他側頭听了听外面毫無止歇跡象的雨聲，又看看身邊同樣狼狽的組員。
“行了。”孫組長終于開口，把台賬本遞回去，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妥協和厭倦，“檢查……暫時就這樣吧。你們…一定要確保防汛物資和設備的安全、可用！任務緊迫，責任重大！我們先去核查其他…更具備辦公條件的賬目材料。”
他沒說查完了，但言下之意是這里“暫時”不看了。審計組的其他人似乎也松了口氣。
很快，這隊人就頂著更加密集的雨幕，匆匆離開這棟讓他們感覺渾身不自在的“防汛重地”。直到車子消失在雨簾盡頭，倉庫里才爆發出一陣壓抑了許久的吐氣聲和幾聲低低的歡呼。
“撤退了！”徐漢卿一把掀掉偽裝用的工帽，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和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的混合物，“雷總的‘合規術’，厲害！那個標簽，簡直是神來之筆！”
趙三強緊繃的肩膀也放松下來，嘴角難得地扯出一絲笑意︰“就這陣仗，別說審計的，老吳堆那幾層沙袋，鬼子來了也得先扛工兵鏟。”
辦公室里，一直通過隱秘監控關注著現場情況的雷宜雨，緊繃的嘴角緩緩松開。窗外，雷聲轟鳴，雨勢更疾。
但危機只是暫緩。桌上的紅色專線電話尖銳地響起，雷宜雨剛拿起听筒，董天低沉而緊繃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雷總，剛確認一個更麻煩的消息。審計組只是個開場鑼。接下來幾個月，全國嚴查…要開始清算那四萬億的真正流向和地方落實了！我們的船剛靠岸，風浪，遠沒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