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政府批文墨跡未干，秋雨已把武鋼三號高爐遺址的鐵銹沖出道道血痕。雷宜雨的皮鞋碾過濕黏的鐵渣，煙灰色西褲褲腳濺上泥點，身後甦采薇的高跟鞋陷在煤灰里拔出一聲輕響。廠區告示欄上，半張褪色的《設備交接班表》在冷風里啪啪抽打牆面，值班長劉大栓的名字被雨水暈染成模糊的墨團。
“雷總，這塊地可燙手啊！”市府秘書小跑著遞過紅頭文件。首頁《關于武鋼工業遺址轉型數字經濟示範區用地的批復》被雷宜雨直接翻到末頁附注條款——蠅頭小楷加粗的三行字如同鐵蒺藜扎進眼底︰
用地單位須承接原鋼廠職工再就業指標3000人
崗位限定為數據中心基礎運維崗客服\電銷）
薪資成本由企業承擔70，地方財政補貼30
遠處傳來 當巨響——兩個穿油污工裝的老工人正把“武鋼光榮退休”的銅牌從門房卸下，銅牌砸進泥水坑濺起渾濁的水花。
敲碎高爐的神龕，建起客服的格子間
廢棄軋鋼車間改的臨時培訓室里，機油味混著新刷牆漆的甲醛，嗆得人腦仁疼。甦采薇把激光筆點在投影幕布的“支付寶雲客服認證題庫”上，溫柔嗓音被鋼梁回聲撞得稀碎︰“第一題，請問您是否已開通支付寶賬號？”
下面黑壓壓的人頭齊刷刷仰起。前排的劉大栓佝僂著背，粗糲的手指捏著鉛筆頭，在皺巴巴的本子上畫下“zhifubao”，字母歪扭得像堆廢螺栓。後排的王鐵柱突然梗著脖子吼出來︰“甦同志！我們就會三樣——掄大錘、記台賬、守高爐！這雲里霧里的活兒……”
話音未落，瘦猴一腳踹開車間生銹的鐵皮門︰“王師傅！高爐早塌了！”他肩膀扛著半截銹蝕的氧槍管， 當扔在講台前，震得滿地灰撲簌簌往下掉，“瞅見沒？廠里最後半根氧槍管！老子從爐渣里刨的！”他腳尖踢著氧槍管滾動，鋼管在水泥地面刮出刺耳聲響，“這玩意兒當年值三萬八！現在？”鋼管滾進牆角的廢料堆，與破安全帽撞出悶響，“賣廢鐵都嫌它塞熔爐！”
滿場死寂。劉大栓手里的鉛筆“啪”地折斷。
棉襖里的工齡章，砸向鍵盤的拳
長江支付客服中心試運行首日便遭海嘯。早高峰投訴電話擠爆總機，值班大屏滿屏飄紅︰
“工號hj038被投訴︰客戶說要關閉免密支付，他反復問要不要開通”
“工號hj122被投訴︰把驗證碼說成鋼廠質檢編號”
劉大栓戴著老花鏡，食指懸在鍵盤f和j鍵定位凸點上打顫。耳麥里客戶尖利的怒罵炸得耳膜生疼︰“你他媽會不會打字？！驗證碼發郵箱！郵箱懂不懂？！”汗珠子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脖頸流進洗褪色的勞保棉襖，領口別著的“25年工齡榮譽章”冰得他一哆嗦。
“操！”隔壁工位的王鐵柱猛捶鍵盤，塑料鍵帽 里啪啦崩飛，“老子當年一把大錘震八方！現在受這窩囊氣！”他扯下耳麥往桌上砸，突然被一只枯瘦的手鉗住腕子——劉大栓渾濁的眼球死盯著王鐵柱砸裂的鍵盤空格鍵︰“王麻子！當年軋鋼機急停鍵你敢這麼砸？耽誤一分鐘就是三噸鋼報廢！”他哆嗦著從棉襖內袋掏出磨圓邊的筆記本，首頁泛黃的鋼筆字赫然是《1987年軋鋼車間安全規程》第七條︰“設備操作失誤致損，按成品損失價值20扣罰工資”。
熔了氧槍管，澆築數據鏈
深夜的培訓教室燈還亮著。徐漢卿用砂輪機磨著半截氧槍管，火星子濺在攤開的鍵盤模擬機上︰“老劉！當年你們給鋼坯打標，噴槍氣壓調多大？”
劉大栓瞪著顯示器上閃爍的光標，突然拍腿︰“二點五兆帕！多零點一就噴花標號！”徐漢卿眼一亮，抓過壓力傳感器接到鍵盤練習器上︰“听著！客戶罵得凶時——氣壓超二點五兆帕了！手摸傳感器！震手就表示你得換話術！”
凌晨三點，雷宜雨站在監控室看著客服部數據流陡峭拉升的通話轉化率曲線。甦采薇輕聲道︰“財政廳今早發函催問三千人薪資方案……”雷宜雨指節在落地窗上一叩，窗外工地上打樁機正將預制柱砸進高爐地基深處，濺起的碎渣里閃過半片燒熔的氧槍管殘片。
“去總後裝備部開張舊改物資清單。”他把一份《數據中心軍事化運維標準》拍在桌上，“要求接收武鋼庫存廢舊金屬七百噸，作價抵付首月工資。”
新產業園的紅旗與灰釘
支付產業園奠基日，秋陽刺破雲層。水泥罐車碾過曾經的軋鋼軌道，把濕混凝土澆築進刻著“19782009”的廠史碑基座。剪彩的紅綢剛扯開，劉大栓擠出人群，把銹蝕的工齡章按進未凝的水泥里。
王處長將財政補貼批文遞給雷宜雨時，手指點著附注欄新添的鋼印︰“抵舊物資報賬流程省里特批了，不過……”他突然壓低聲音，“三號高爐那堆氧槍管碎片——真有人出價收藏。”
雷宜雨沒接話，目光落在工地入口。幾十個穿藍工裝的老工人正排隊領新工牌，每人胸前別著枚特制胸卡——不銹鋼底板上蝕刻著鍵盤f鍵凸點，底下嵌一行小字︰“數據鏈鍛工 hj001”。鋼板的冷光刺進王處長眼里，讓他把後半句“每噸廢鐵溢價八十”生生咽了回去。
混凝土里嵌著的工齡章逐漸被泥漿吞沒，打樁機的重錘再次高高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