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七月的毒日頭把柏油馬路曬得冒煙，前門大柵欄街口的熱浪裹著汽車尾氣和煎餅 子的油腥味，燻得人腦仁疼。老吳那條鈦合金假肢卡在改裝三輪車的油門踏板上，硌得殘肢斷面針扎似的疼。汗珠子順著他花白的鬢角滾進油漬麻花的工裝領口，後脖頸早就被烤出成片的痱子。
“電壓不穩……又要趴窩……”他嘟囔著，油污的手套往控制台閃爍的紅燈上猛拍兩下。車斗里塞滿的電子設備嗡嗡怪叫，信號發射器的散熱柵格噴出滾燙的熱風，把釘在車斗壁的長江支付藍色標識烤得卷了邊兒。車頂兩塊太陽能板在烈日下泛著刺眼的白光，連著電瓶的轉換器已經燙得能烙餅。
“大爺行行好！買根老冰棍兒吧！”光屁股小孩踮腳扒著車斗縫兒朝里瞅，鼻涕蹭在綠漆車幫上。煎餅攤的王嬸兒攥著塑封的收款二維碼急得跺腳，圍裙上沾的面醬被曬得發硬︰“老吳師傅！您好沒好呀？這大熱天的醬都餿了！後頭排隊的都要罵娘了！”
老吳啐掉嘴里咸澀的汗，咬開藿香正氣水塑料瓶的錫封，仰脖子灌下大半瓶︰“王嬸兒！把您那碼貼我車頂太陽能板下頭！讓顧客對著天掃！”他吼完猛擰油門旋鈕，車身“ 當”一震，差點把車斗里捆設備的麻繩崩斷。就在王嬸兒踩著板凳把收款碼往車頂糊的時候——
“滋啦—— ！”
一股子焦糊的膠皮味兒混著藍煙騰起來！太陽能板下頭的線路板炸出個黑窟窿！
三輛藍白條紋的城管電瓶車已經悄沒聲圍攏，膠皮輪胎碾過滾燙的路面，發出蛇吐信似的 響。領頭的張隊長“啪嗒”合上登記本， 亮的皮鞋尖正對著老吳掉了漆的三輪車前輪。
“夠能耐的啊吳老板？”張隊長皮笑肉不笑，“改裝油驢子佔道經營？還架大鍋蓋偷太陽的電？”他腳尖踢了踢車上歪斜的太陽能板，“這要是起火能把半條街點了！扣車！”
鐵撬棍“ 當”一聲卡進車斗縫隙的剎那，老吳那條假肢猛地抬起！“當啷！”金屬腳掌死命跺在油門擋桿上，震得工具箱“嘩啦”散開。一個牛皮紙文件袋滑出來，“殘疾人再就業示範工程”的紅頭印章正正摔在張隊長擦得能照人的皮鞋尖前！紅章印泥蹭在黑色皮面上，糊成一坨髒兮兮的暗紅。
“扣唄！”老吳喘得像個破風箱，彎腰去撿文件時假肢膝關節發出刺耳的“嘎吱”聲，豁口的金屬斷面在毒日頭下閃著冷硬的寒光，“這車是東城殘聯特批的移動工作站！您今兒砸了它——”他指節捏得文件袋咯吱響，“就是砸碎咱們三百多號殘廢兄弟捧著的飯碗！您問問大伙兒答不答應！”
整條街突然死寂。後面被擋了攤位的幾十個殘疾攤販呼啦全圍上來。炸油餅的老李瞎了只眼，此刻那只渾濁的白眼球直勾勾瞪著張隊長；修鞋的劉瘸子拄著拐擠到最前頭，拐杖頭 搗著柏油路面；搖輪椅賣針頭線腦的趙姐把按著電喇叭的開關拍得叭叭響！灼熱的氣流凝固了，只剩下幾十雙眼楮釘子似的扎在張隊長那張汗涔涔的臉上。
城管隊員們攥著撬棍的手僵在半空。張隊長眼角抽了抽，彎腰撿起沾了鞋印的文件。紅頭公章下，“試點單位”下頭“雷宜雨”三個字的落款簽名龍飛鳳舞。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揮揮手︰“…散了！把太陽能設備都拆下來！車趕緊推走！擋道了！”語氣沒了最初的凶狠，倒像燙著了舌頭。
西站廣場晚高峰人潮洶涌得如同開閘的洪水。王嬸兒的三輪煎餅車被擠得搖搖晃晃，醬料罐差點翻倒。“掃碼啊！都掃碼！”她聲嘶力竭地吼，舉著手機卻死活沒網。頭頂突然傳來悶雷般的聲響！一架涂著tv標志的航拍直升機懸在廣場上空，巨大的旋翼掀起的狂風吹飛了王嬸兒的遮陽帽。
航拍鏡頭俯沖而下，將落日熔金般的畫面拉進千家萬戶的熒屏——
幾十輛綠皮三輪車散布在廣場角落，車頂太陽能板像一片片巨大的金屬荷葉吸收著最後的天光。車斗被改裝成移動櫃台，印著長江支付二維碼的防雨布簌簌抖動。老吳掛著拐擠到一個賣烤紅薯的獨臂老漢車前，接過他遞來的老人機笨拙地輸入數字。兩人皺巴巴的笑臉在殘陽里深刻如版畫。女主持人的聲音在廣場炸開的廣告大屏上回蕩，壓過所有嘈雜︰
“……這支由殘疾人組成的‘長江地推沖鋒隊’，正以驚人的毅力在缺乏數字基礎設施的老舊街區布設支付節點……他們協助超過十萬小微個體商戶接入了移動支付生態……這是數字化浪潮下最令人動容的民生溫度……”
直播畫面切回老吳那張黝黑油亮的臉佔滿整個電子屏時，雷宜雨指節在遙控器上輕輕一叩。央視新聞聯播莊重的片頭音樂瞬間吞噬了老吳的影像。辦公室落地窗外暮色四合，一輛長江物流冷藏車正駛過街道，車頂上兩排太陽能板在路燈光下暈出淺淡的輪廓，像兩只安靜收斂了火焰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