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剛泛起魚肚白,王秀蘭就已經在灶房里忙活開了。她往鋁制飯盒里裝了三張玉米餅、兩塊咸菜疙瘩,又用油紙包了半斤醬牛肉。手指踫到掛在牆上的獵槍時,不自覺地停頓了一下——槍托上那朵歪歪扭扭的達子香花紋,是二十年前用縫衣針一點一點刻出來的。
\"姑,把這個戴上。\"王謙遞過來的新手套還帶著淡淡的松木香,那是硝制皮子時留下的氣味。王秀蘭把臉埋進手套里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想起自己出嫁那年,也是這樣一個雪後初晴的早晨,她偷偷把獵槍塞進了嫁妝箱子。
老黑狗急不可耐地在雪地里轉圈,爪子刨出的雪沫子濺到杜小荷的棉鞋上。她懷里的小家伙伸出胖手去抓狗尾巴,嘴里\"啊啊\"地叫著。
\"臭小子,跟你爹一樣野。\"杜小荷輕輕拍開兒子的手,轉頭給王謙緊了緊狗皮帽子的系帶,\"北坡那片石砬子去年塌過方,當心著點。\"
北坡的雪深得能沒到膝蓋。王秀蘭走在前頭,時不時用獵槍撥開覆雪的灌木。陽光穿過樹隙,在她斑白的鬢角上跳躍。忽然,她蹲下身,摘掉手套摸了摸雪地上的凹痕︰\"三趾印,前深後淺,是狐狸沒錯。\"凍紅的手指沿著痕跡移動,\"但到這里突然亂了...\"
老黑狗的嗚咽聲像道閃電劈進寂靜。王謙一把拽住姑姑的皮帶往後拖,幾乎同時,前方的落葉松林里傳來樹枝斷裂的脆響。七八頭野豬排成楔形陣沖出,領頭的公豬鬃毛倒豎,呼出的白氣在獠牙上凝成冰霜。
\"後退!慢慢...\"王謙的聲音卡在喉嚨里——他看見姑姑的右手食指已經扣在了扳機上,那是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姿勢︰拇指壓住擊錘,食指第二關節發力,七爺說這叫\"鳳凰三點頭\"。
槍聲炸響的瞬間,王謙看清了姑姑手腕的微調——槍口故意偏了三分。子彈擦著公豬耳尖掠過,精準地打斷後方一棵小樹的樹梢。積雪\"嘩啦\"傾瀉而下,正好淋了豬群滿頭滿臉。
公豬徹底發了狂。三百多斤的軀體像輛失控的拖拉機,碗口粗的樺樹被攔腰撞斷。王謙推開姑姑時,獠牙擦著他大腿劃過,棉褲撕裂的聲音清晰可聞。溫熱的血立刻滲出來,在雪地上滴成一條紅線。
\"謙子!\"王秀蘭的尖叫驚飛了樹上的松鴉。她手忙腳亂地去摸腰間的急救包,卻發現多年不用的包帶早已朽斷。
王謙卻笑了。他單膝跪地,獵槍穩穩架在左臂彎。公豬調頭沖來的身影在準星里越來越大,十步、八步、五步...當豬嘴里呼出的腥氣都能聞到時,他扣動了扳機。
\"砰!\"子彈穿過左眼的悶響像開了個西瓜。公豬的前蹄還保持著奔跑姿勢,後身卻已經塌了下去,在雪地上犁出一道深溝。
王秀蘭撕開襯衣給王謙包扎,手指抖得系不成結。血滲過布條,在她掌心凝成暗紅的冰碴。
\"沒事兒,就蹭破層油皮。\"王謙齜牙咧嘴地摸出鐵皮酒壺,\"七爺泡的熊膽酒,消毒最好使。\"
烈酒淋在傷口上,騰起一片白霧。王秀蘭突然\"噗嗤\"笑出聲︰\"記得你八歲那年不?非要跟我學打槍,結果後坐力把你掀了個跟頭。\"
\"您還好意思說!\"王謙灌了口酒,\"明明能裝小口徑子彈,偏給我塞了顆12號霰彈。\"
老黑狗的狂吠打斷了兩人的笑聲。三十步外的灌木叢里,一頭百來斤的母豬正慌不擇路地亂竄。王謙和姑姑同時舉槍,又同時停住。
\"比比?\"王謙眨眨眼。
\"老規矩。\"王秀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打左耳算我的,右耳歸你。\"
兩聲槍響幾乎疊在一起。母豬應聲倒地時,兩人已經小跑著去查看戰果。彈孔在豬頭兩側對稱地綻放,像朵詭異的血花。
\"平手!\"王謙大笑,卻見姑姑突然彎腰,從豬耳朵里摳出顆變形的彈頭。
\"臭小子...\"王秀蘭把彈頭彈到他腦門上,\"你的子彈穿過右耳打進了左耳,這手"穿糖葫蘆"跟誰學的?\"
日頭偏西時,他們用樹枝做了個簡易拖架。王謙扛著公豬走在前面,踩出的雪窩子正好讓姑姑拖著母豬省些力氣。老黑狗時不時跑回來,舔舔王謙腿上的傷,又去蹭蹭王秀蘭的手。
\"姑,您那槍...\"王謙喘著粗氣,\"明明能打死頭豬,為啥故意打偏?\"
王秀蘭的腳步頓了頓︰\"趙有才第一次跟我進山,也遇上這麼群野豬。\"她的聲音輕得像雪落,\"那畜生嚇得尿了褲子,把我推出去擋槍...\"
林子里突然傳來\"撲稜稜\"的聲響,幾只松雞被驚飛。王秀蘭抬頭望著它們消失在暮色里,輕聲哼起舊時的調子︰
\"二月雪厚沒膝蓋,
一老一少進山來。
老的故意打偏靶,
小的青出于藍哉......\"
屯口的炊煙近在眼前。王謙看見杜小荷抱著孩子站在磨盤上張望,身後是舉著麻繩準備拖獵物的父親。
夕陽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那桿刻著達子香的獵槍影子,筆直地指向遠方尚未消融的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