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葉打著旋兒落進皮卡車斗,陸硯把麻繩繞成圈往門釘上掛。
引擎聲擊碎寂靜的清晨,是那輛櫻花粉的保時捷Taycan。
不是吧?
今天正式監測他想過會有群糙漢子,扛一麻袋工具浩浩蕩蕩走過來,連一系列社交辭令都醞釀好了,結果......
和昨天一樣,就來了一個,還是個在讀書的小姑娘?
不得不說這科技進步了就是省人力。
沒一會,台階前出現相對昨天更加踉蹌的淺藍色身影——楊靈抱著個半人高的工具箱,像只扛著冰箱的企鵝,每走兩步就得騰出手扶快滑到肘彎的帆布包帶子。
陸硯趕緊迎上去。
“謝謝。”
“你們領導真舍得讓高材生當苦力?”
重返洋房門口,陸硯用鞋尖推了下台階邊緣的三腳架。
還記得第一次遇見楊靈的時候,她旁邊站著一個瘦高的同事,叫什麼來著?這麼大好的機會不過來獻殷勤?
晨風掀起楊靈錯位的衣領,露出里面干淨的白色文化衫,普通的施工作業服穿著意外合身。
“其他組員在文旅局核對預算......”她騰出手扶眼鏡,小儀器箱‘ 當’砸在青磚地上。
話語未落,帆布包里滾出纏成亂麻的數據線,一股腦撒在陸硯剛清理出的雕花地磚上。
完全就是新兵蛋子頭一回進現場嘛!
實在不能把這書卷氣的姑娘與髒亂的施工地關聯起來。
楊靈慌張撿東西的姿勢與那天會議強勢的形象......也太割裂了!
那天酷酷的你、已經因為搬東西的勞累下線了嗎?
“你們招人都不考動手能力的嗎?”
對她肯定沒怨氣,但還是習慣性調侃。
“陸師傅你也別閑著,這次文保局要求雙人交叉驗證數據。”
“什麼?!我怎麼不知道?你不早說!”
等等,昨天她最後好像是提了一嘴要帶工具的事。
“不用緊張,等我測完就來幫你。”她說。
意料之中的‘傲氣’。
小小新人,安敢大放厥詞?這是對老手藝人騎臉嘲諷啊!
但是工作來了肯定要重視,陸硯當即腦子里過了一遍流程。
兩人經過一系列商量後,約定互不干涉,各自測量、最後比對。
......
二樓西牆的裂縫像道陳年刀疤,彩玻璃濾進的陽光給霉斑鍍了層金。
陸硯從工具箱抽出墨線盒,松煙墨的苦香漫過塵味,而楊靈則蹲在牆角組裝激光儀,運動鞋帶像兩綹海草雜亂交錯。
“看好了——”
陸硯拇指抵住墨線一彈,棉線‘唰’地繃直貼上牆面。
楊靈扶眼鏡湊近半寸,只見墨線觸到牆體的瞬間,原本筆直的棉線突然蛇行般扭出毛邊。
“灰漿含水超三成就會這樣。”他指尖撫過凸起的線痕,牆粉簌簌落在她鞋面,“比你們那個……”瞟了眼嗡嗡作響的激光儀,“會發紅光的大玩具實在。”
楊靈自然不服氣,按下啟動鍵,熒藍光束蛛網般覆上牆面︰“至少它不會給牆面染色,這里不需要‘斑馬’。”
這說話的習慣,帶點翻譯腔啊。
然後,也不知具體工作原理,牆體內部構造就跑進她的平板里。
當屏幕跳出立體模型的瞬間,她突然‘咦’了聲——裂縫深處藏著根完好的楠木暗梁,這正是陸硯在方案中著重布置的一堵牆。
要知道,這是肉眼不能直接觀測的......
兩人目光在光斑與墨痕間相撞︰
很明顯,舊手藝並非是過時的手藝。
陸硯含而不露,心里像餓了三天的人突然吃到免費鹵煮般暢快。
對方吃驚的模樣讓他收獲愉悅,神清氣爽。
別過頭擰開保溫杯提前喝起慶功酒,喉結滾動時瞥見她鞋帶終于是散了。
突然想到村上春樹——林晚聲逼他看的︰
如果我們彼此心意相通,你頭發亂了的時候我會笑笑地替你撥一撥,然後手還留戀地在你發上多呆幾秒。但是如果我們彼此情義不平等,你頭發亂了,我只會輕輕地告訴你︰
你頭發亂了噢。
“你鞋帶散了噢。”
楊靈小聲謝謝,背過身蹲下給鞋帶進行加固作業。
......
正午陽光把彩玻璃投影潑成滿地琉璃。
早知道文保局就來一個人,自己高低要把張野拉上幫忙。
陸硯獨自在一樓哼哧輾轉,反觀二樓基本沒有動靜。
前期要調試的工具不少,楊靈踮腳調試窗邊的傾角傳感器,藍色工作服系掛腰間,襯衫後背洇出汗漬。
態度上,陸師傅非常認可對方。
且不論專業水平,人家嬌貴的身份卻不拿半點姿態,這點足以讓人另眼相待。
眼看到了午飯時間,陸硯從工具包摸出袋壓縮餅干扔過去︰“你們搞監測都不吃飯?”
听說國外沒那麼重視午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撕包裝袋的手頓了頓,“理論上,進食會干擾設備恆溫......不過餅干沒問題。”餅干碎渣正好落在鍵盤縫里。
“...”
就您這不拘小節的手腳,不吃飯是對的!
高情商男人選擇歲月靜好,兩人就著各自保溫杯的涼茶啃完半袋餅干,楊靈突然指著雕花門框︰
“這種干裂紋,你們用魚鰾膠還是糯米灰漿?”
“看年份。民國以前的用桐油石灰,建國後的...”他忽然噤聲——她的嘴角沾著餅干屑,睫毛在光斑里撲閃如蝶翼。
“...用魚鰾膠。”
突然萌動的暖流流淌全身,嚇得他一激靈,忙開口道︰
“別的另說,工作上不要怕麻煩,我們要知無不言多溝通!”
她點點頭,安靜咀嚼,下頜流暢的曲線表明,或許被咬一口也不會疼。
對方吃東西的時候呈現一種已讀但不想回的既視感。
索性兩人對付一餐又開始工作。
幾個小時的時間對于繁雜的測量指標來說不算什麼。
可能都覺得專業上‘輸了’是件不光彩的事情,整個下午也沒閑聊。
這是戰爭——盡管兩者不屬于對立關系——傳統手藝和現代科技的戰爭!
埋頭做事,為了交叉驗證用十二分力是彼此之間的默契。
......
暮色漫過彩玻璃最後一扇藍窗時,楊靈的手機傳來提示音。
顧南喬的語音外放炸開︰“古建狂人,約個飯唄!”
楊靈回了一聲‘好’,摘下平面鏡,揉捏微酸的脖子看向陸硯。
玻璃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陸硯拎起空餅干袋︰“你請?”
這里用到的技巧是︰
首先將語境帶入‘兩人要在一起吃飯’的前提中,達成‘不管是不是她請客,至少會一起吃飯’的結果。
“儀器借調費超支了。”楊靈摸出皺巴巴的零錢夾,“AA。”
一眼假,現在誰有現金啊!
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交鋒不失為一種樂趣。
“上個項目的工錢還沒結。”他晃了晃手機,“要不石頭剪子布?”
是玩笑話。
陸硯很樂意請她吃飯。
有多樂意呢?如果手里有一百塊,他能毫不猶豫的給她花二十!
“陸......”
“你左臉有一抹灰。”
陸硯從口袋遞出紙巾,用莫大的毅力忍住了這個撩撥女人的沖動。
......
便利店的暖黃燈光裹住三人,顧南喬托起關東煮擺拍,香奈爾的小馬甲,五官精致,舉止大方。
對比之下,兩個穿工裝的倒顯是一伙。
“百年危房愛情故事——”她把鏡頭懟到楊靈面前,“女主角嘴邊有餅干屑哦。”
楊靈手一頓,海帶結掉進辣湯濺起油星。
——自然是騙她的。
這姑娘,唉!
“你倆這工作餐也太寒酸了。”顧南喬戳著楊靈帆布包里的壓縮餅干包裝,“我們律所實習生都比這吃得好。”
工作餐簡陋確實該噴,問題是沒有工作餐啊!
所以這波不能噴。
“事先聲明,這兩頓都是我自掏腰包請的,得算人情。”
陸硯看向楊靈,對方也正看向他,視線一觸即過,顯然這是默契的體現。
可惜喝酒不合適,不然還有機會拜個把子。
這時陳禹的語音通話打了過來。
“哥們兒,想我了?”
“陸硯!下周一晚聲的巡演收官場在小酒館,給你留了前排座!”顏朵的聲音從陳禹的電話傳來。
陸硯咬著的竹輪卷‘ ’地斷裂,油星四射。
楊靈低頭擦拭濺上辣油的監測筆記,顧南喬的鏡頭定格在二人各異的側臉——陸硯盯著窗外飄搖的梧桐樹,楊靈的紙巾擦出更大的污漬。
......
月光爬上老洋房剝落的牆皮,陸硯擰亮應急燈繼續測東牆數據。
沒辦法,說是五天左右提交,那便只有五天時間,說是五天時間,難不成還真卡在最後一分鐘送過去?
盡早完事是最好的。
犯難就難在她也是一個人,連新兵蛋子都那麼自立,陸硯更不好意思去喊別人幫忙。
楊靈回去前把陸硯臨時住的一樓偏房也順帶測一遍,想必進度上是不趕的,行軍床上的被褥還卷著白天她坐過的褶皺。
他摸到工具包里的螺絲釘,順手釘緊了松動的窗框。
“嗒巴、嗒巴......”
現在不熱也不冷,洗個冷水澡應該沒問題吧?
彩玻璃漏下的月光在地磚上游移,像誰遺落的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