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老干部活動中心的會議室里,飄散著淡淡的墨香、老年保健茶的溫和氣息,以及一種時光沉澱後的安靜氛圍。紅絨布鋪就的長桌上,擺放著宣紙、筆硯,幾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正在揮毫潑墨,動作舒緩而專注。牆面上懸掛著他們的作品,多是“寧靜致遠”、“厚德載物”之類的傳統格言,筆法或蒼勁或圓潤,透著歲月磨礪後的平和。
副秘書長余雷提前安排好了這一切。他笑容可掬地穿梭于老同志們之間,親切地打著招呼,熟練地幫著鋪紙研墨,將一場本該普通的座談會,營造出其樂融融的和諧景象。他需要向秦風展示的,正是一個在其“分管領域”內安穩無事、其樂融融的樣板。
秦風帶著楊小波準時到場。他換下了略顯嚴肅的西裝,穿著一件普通的夾克,顯得隨和許多。楊小波則依舊抱著那個不離身的筆記本,好奇又有些拘謹地打量著四周。
“秦副市長來啦!”余雷熱情地迎上來,“老領導們可都盼著您呢!今天大家特意準備了筆墨,想請您留下墨寶呢!”他巧妙地將秦風推到了舞台中央。
座談會開始。余雷主持,言辭懇切,充分表達了對老同志們的尊重和對文化事業的重視。老同志們依次發言,多是回憶往昔崢嶸歲月,感慨當下美好生活,感謝市委市政府的關懷,氣氛融洽得如同暖春下午茶。
一位曾任文化局副局長的老同志顫巍巍地寫下“政通人和”四個大字,贏得滿堂彩。
另一位退休老教師畫了一幅墨竹,題字“清風峻節”。
一切都在余雷設定的軌道上平穩運行。
輪到秦風講話。他沒有談虛話套話,而是笑著拿起一支毛筆︰“各位老前輩的字畫,功底深厚,意境高遠,讓我受益匪淺。我是晚輩,不敢班門弄斧,但今天這個機會難得,我也想寫幾個字,向老前輩們請教。”
余雷立刻示意工作人員鋪開宣紙。所有人都期待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副市長會寫下怎樣的錦繡詞句。
秦風凝神靜氣,蘸飽了墨,手腕懸空,驟然落筆!
筆走龍蛇,力透紙背!寫的卻不是預想中的祥和語句,而是四個遒勁有力、甚至帶著幾分鋒芒的大字︰
“江 泉 石 鳴”
滿場瞬間安靜!老同志們面面相覷,眼神中透出驚訝和不解。“江泉石鳴”?這是什麼意思?听起來不像吉祥話,反而帶著一種不安的隱喻——石頭只有在受到撞擊或不平時,才會鳴響!
余雷的笑容僵在臉上,他完全沒料到秦風會來這一出。他急忙打圓場︰“好!秦副市長這字寫得有力!‘江泉石鳴’,寓意深刻啊,是希望我們江泉的發展能擲地有聲,不同凡響!”他試圖強行解釋,扭轉氣氛。
楊小波卻眼楮一亮,迅速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什麼。
座談進入自由交流環節。余雷生怕再出岔子,極力引導話題停留在書法技巧、養生心得上。
然而,一位一直沉默寡言、坐在角落的老者,忽然放下了茶杯。他頭發銀白,衣著樸素,手指關節粗大,不像長期握筆的文人,倒像是個老工匠。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穿透了閑談的噪音︰
“秦副市長這‘石鳴’二字,寫得好啊。”
眾人目光聚焦過去。余雷想開口打斷,老者卻繼續緩緩說道︰
“我這把老骨頭,在霧江邊搬了一輩子石頭。修堤、築壩、建橋…江底的石頭會不會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江里的水,變了。以前捶石頭累了,捧起江水就喝,甘甜解乏。現在?”他搖搖頭,端起自己的茶杯,“只能喝這泡出來的茶嘍。可這茶,用江里的水泡,總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怪味,蓋都蓋不住。”
他聲音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尋常事,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激起了漣漪!
另一位戴眼鏡的老知識分子模樣的老者推了推眼鏡,接口道︰“老哥說的是。豈止是水?這空氣里的味道,也不比從前了。說是‘清泉計劃’,我這老鼻炎反倒更重了。晚上經常能聞到一股…像是燒塑料的味兒。”
“還有那江上的船!”又一位老人忍不住開口,“運砂船吵得人睡不著覺不說,那柴油漏得…江面時常漂著油花子!”
話題一旦被引燃,便不再是余雷能控制的了。老同志們遠離權力中心,顧慮較少,積壓在心頭的真實感受,此刻找到了一個看似偶然的宣泄口,紛紛訴說起來。雖然言辭不算激烈,但每一句平淡的抱怨,都像一記軟錘,敲擊著“清泉計劃”和華美數據編織的假象。
余雷臉色發白,幾次想插話引導,都被老同志們自顧自的講述打斷。他焦急地看向秦風,卻發現秦風正听得無比專注,不時點頭,眼神凝重。
楊小波更是運筆如飛,筆記本上記錄得密密麻麻,這些都是來自民間最真實的一手“輿情”!
座談會終于在一片微妙的氛圍中結束。余雷長舒一口氣,趕緊上前做總結陳詞,極力將話題拉回“感謝”、“肯定”、“展望”的安全軌道,試圖為這場意外的“跑題”滅火。
送走老同志們後,余雷擦著額頭的汗,對秦風苦笑道︰“秦副市長,這些老同志啊,離開崗位久了,了解的情況不一定全面,有時候說話比較隨意,您別往心里去。”
秦風看著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老同志們的話,雖然隨意,但往往最真情實感。听听沒壞處。”他指了指桌上那幅“江泉石鳴”的字,“這字,就留在這兒吧,算是個紀念。”
余雷看著那四個墨跡未干、仿佛帶著錚錚之聲的大字,只覺得無比刺眼。
回程的車上,氣氛沉默。余雷閉目養神,眉頭緊鎖,顯然在盤算如何向上面匯報這次“意外”。楊小波則依舊沉浸在興奮中,看著筆記本上的記錄,眼神發亮。
到了辦公室樓下,秦風下車前,忽然對楊小波說︰“小波,把今天老同志們提到的具體問題,比如燒塑料的味道大概在什麼方位、油花子經常出現在江面哪一段、大概什麼時間能聞到,都詳細整理出來,形成一份…嗯,就叫《老同志對改善城市人居環境的意見建議》吧,列明時間地點現象。”
楊小波立刻心領神會︰“明白!這叫來自群眾的寶貴呼聲!”
余雷在一旁听得眼皮直跳。這份《意見建議》一旦正式提出,就成了無法忽視的書面記錄,像一根軟刺,會扎在某些人極不舒服的地方。
辦公室里,秦風再次展開那幅“江泉石鳴”的宣紙。墨跡已干,黑色的筆畫在燈光下透著沉甸甸的力量。
楊小波好奇地問︰“秦副市長,您當時怎麼會想到寫這四個字?”
秦風看著字,緩緩道︰“石頭沉默,不代表它內心平靜。江泉表面平靜,不代表下面沒有暗流和巨石。鳴,是聲音,是信號,是憋不住了的動靜。我們要做的,就是听到這些石頭鳴響的聲音,把它們記錄下來,讓該听到的人听到。”
他拿起筆,在那幅字的下方,添上了一行小字落款︰
“甲辰年春,于江泉老干部座談會,聆教有感。”
這行字,將這幅作品的時間、地點、場合牢牢定格,使其不再是一幅普通的書法習作,而成了一次特定事件的見證。
秦風將這幅字卷起,遞給楊小波︰“找個地方裱起來,就掛在我們辦公室里。”
“掛起來?”楊小波有些吃驚,這豈不是時刻提醒著別人今天的“意外”?
“對,掛起來。”秦風語氣堅定,“就是要讓所有走進這間辦公室的人都知道,有些聲音,我們听到了。而且,我們記下了。”
墨香依舊淡淡地縈繞在辦公室里。
但此刻,這墨香里蘊含的,不再是風花雪月的雅趣,而是沉甸甸的、如同刀鋒出鞘前的冷冽寒意。一場看似溫吞水的座談會,已然變成了另一條無聲開闢的戰線。筆與墨,亦可為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