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浸了墨的宣紙,在雲峽區委大樓的玻璃幕牆上緩緩洇開。白日里喧囂的腳步聲、電話鈴聲、文件傳遞聲都已沉寂,只余下中央空調低沉的嗡鳴,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秦風辦公室的燈還亮著,暖黃的光暈透過門縫,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影。
李浩然輕輕叩門,手里拿著整理好的《攻堅年行動方案》常委會決議紀要初稿。
“進。”秦風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李浩然推門而入。秦風沒有坐在辦公桌後,而是站在落地窗前,背對著門口,望著窗外次第點亮的萬家燈火。他手里端著一杯茶,裊裊熱氣在窗玻璃上凝成模糊的水霧。桌上,那本翻舊的《城市韌性理論與治理創新》攤開著,旁邊放著華清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在燈光下泛著莊重的光澤。
“書記,紀要初稿好了,請您過目。”李浩然將文件放在桌角,聲音輕緩。
秦風轉過身,臉上帶著長途跋涉後的平靜︰“放那兒吧。坐,喝杯茶。”
他走到茶幾旁,拿起紫砂壺,斟了一杯新泡的雲棲谷野山茶,遞給李浩然。茶湯清亮,香氣清冽。
“謝謝書記。”李浩然雙手接過,有些局促地在沙發邊緣坐下。他敏銳地感覺到,今晚的氣氛不同尋常。秦風的沉默里,帶著一種審視與期許交織的凝重。
秦風沒有立刻看文件,而是走到書櫃前,指尖拂過一排排書脊,最後停在一本《鄉土中國》上。他抽出來,隨意翻了幾頁,目光卻落在窗外那片被燈火勾勒出的城市輪廓上。
“浩然,”秦風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溫和卻帶著穿透力,“跟我幾年了?”
“快四年了,書記。”李浩然放下茶杯,挺直腰背,“從長河鎮到區委辦。”
“四年……”秦風輕輕合上書,轉過身,目光落在李浩然年輕而略顯緊張的臉上,“時間不短了。從啥也不懂的小秘書,到能獨當一面的副主任,不容易。”
他走到李浩然對面的沙發坐下,身體微微前傾︰
“這四年,你跟著我,看了雲峽的破繭重生,也經歷了深改的驚濤駭浪。 破網清源的血雨腥風,產業翻身的無中生有,陽光監督的刮骨療毒,安全雲峽的科技強基……樁樁件件,都是硬仗!你沖在前面,干得不錯!”
李浩然心頭一熱,眼眶微酸︰“書記,是您手把手教我……”
秦風擺擺手,打斷他︰“是你自己肯學,肯干,有悟性!”
他話鋒一轉,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而深邃︰
“但溫室里長不出參天大樹,辦公室里練不出過硬本領!”
“浩然,”秦風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鄭重,“你未來的路,想怎麼走?”
問題如同驚雷,在李浩然心頭炸響!他猛地抬頭,撞上秦風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楮。心髒在胸腔里狂跳,血液瞬間涌上頭頂。
“我……我……”李浩然張了張嘴,喉嚨發緊,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曾在無數個深夜輾轉反側時想過,卻從未敢深想,更不敢在秦風面前提起。他習慣了在秦風身後,做一個忠誠的追隨者、高效的執行者、沉默的記錄者。未來?他似乎從未真正規劃過屬于自己的未來。
“留在區委辦,繼續當副主任?”秦風替他開口,語氣平靜無波,“這條路,穩當。熟悉環境,熟悉業務,按部就班,前途可期。”
李浩然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褲縫。
“或者,”秦風的目光如炬,“去組織部、宣傳部、甚至市里?平台更大,視野更寬。”
李浩然的心跳得更快了。這些,都是令人艷羨的“捷徑”。
秦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卻始終鎖在李浩然臉上︰
“但我覺得,這些路,都太‘順’了。”
“順風順水,固然安逸,卻少了些‘地氣’,少了些‘筋骨’!”
他放下茶杯,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嚴厲的期許︰
“李浩然!你是塊好鋼!但好鋼,要淬火!要礪鋒!要放到最硬的磨刀石上去磨!”
“雲峽的根基在哪兒?在鄉鎮!在街道!在田間地頭!在社區網格!”
“改革的痛點、難點、堵點在哪里?在基層!在群眾身邊!在利益交織的最前沿!”
“不懂基層,不接地氣,不沾泥土,不嘗甘苦,就算爬得再高,也是無根之木!”
秦風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火焰︰
“告訴我!你敢不敢放下筆桿子,拿起鋤頭把?敢不敢離開辦公室,走進泥巴地?敢不敢去當一個鎮長!一個直面百姓冷暖、肩扛一方發展、腳踩泥土芬芳的鎮長!”
“鎮長?!”李浩然猛地抬起頭,眼楮瞪得溜圓!心髒仿佛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這個答案,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震驚、茫然、難以置信、甚至一絲恐慌,瞬間淹沒了他!
“書記……我……我能行嗎?”他的聲音帶著顫抖,“我……我沒經驗……我怕……”
“怕什麼?”秦風目光如刀,直刺他心底,“怕擔子重?怕責任大?怕干砸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指著窗外那片璀璨的燈火︰
“看看這片土地!長河鎮的王老五,當年守著幾畝薄田,連飯都吃不飽!現在呢?聯合體股東,開著新農用車,住著小洋樓!龍須溝的張大娘,當年住在漏雨的棚戶里,天天哭!現在呢?回遷新樓,跳廣場舞,笑得合不攏嘴!紅旗路小學的孩子們,當年趴在破桌子上寫字!現在呢?雲課堂連著名師,眼楮里有光!”
他轉過身,目光如炬,逼視著李浩然︰
“這些變化,是天上掉下來的嗎?是坐在辦公室里寫文件寫出來的嗎?”
“不是!是像劉強那樣,一腳泥一腳水,帶著鄉親們干出來的!是像叢麗麗那樣,頂著壓力,啃著硬骨頭,拼出來的!是像無數個基層干部那樣,在田埂上、在巷子里、在百姓炕頭上,一點一滴磨出來的!”
“沒有基層的千錘百煉,就沒有雲峽的破繭重生!”
秦風的聲音如同重錘,敲在李浩然心上︰
“浩然,你跟我四年,學的是思路,是方法,是格局!但最缺的,是泥土里的汗水!是肩膀上的擔子!是面對矛盾時拍板的勇氣!是解決難題時磨破嘴皮的韌勁!”
“這些,在辦公室里學不到!在文件堆里悟不透!只有到基層去!到火線去!到老百姓中間去!才能學到!才能練出來!”
他走到李浩然面前,目光深沉而充滿力量︰
“長河鎮,是雲峽深改的搖籃,也是塊最好的磨刀石!劉強在那里淬煉成了‘定盤星’!現在,你敢不敢去接他的班?敢不敢去長河,當這個鎮長?”
辦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李浩然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喧囂。
長河鎮!雲峽深改的源頭!王老五的稻田!劉強的聯合體!神農的基地!安盾的車間!那里有最鮮活的經驗,也有最復雜的矛盾!有豐收的喜悅,也有轉型的陣痛!有淳樸的鄉情,也有尖銳的利益博弈!
去那里當鎮長?不是鍍金,不是跳板,是真正的沖鋒陷陣!是實打實的責任擔當!
李浩然的心,如同被投入沸水,劇烈地翻騰著。恐懼、迷茫、退縮的念頭交織,但秦風的話語,卻像一把火,點燃了他心底深處那簇被壓抑已久的、渴望真正“做事”的火苗!
他想起跟著秦風在長河鎮調研時,王老五粗糙的手掌緊緊握住他的手,說著“聯合體讓咱活得像個人樣”時眼里的淚光;
想起在龍須溝改造現場,張大娘拉著他的手,指著新房子說“這輩子沒想到能住上這麼好的屋”時臉上的笑容;
想起在紅旗路小學,孩子們圍著他喊“李叔叔”,眼楮里閃爍著對未來的憧憬……
這些畫面,鮮活而滾燙,帶著泥土的芬芳和人心的溫度。
他猛地抬起頭,迎上秦風灼灼的目光,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異常清晰︰
“書記!我……我去!”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我去長河!當鎮長!”
“不懂的,我學!不會的,我練!擔子重,我扛!責任大,我擔!”
“絕不給您丟臉!絕不給雲峽丟臉!絕不給長河的鄉親們丟臉!”
說完,他挺直腰背,眼神里最初的慌亂和猶豫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破釜沉舟的堅定和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
秦風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年輕秘書眼中燃燒的火焰和挺直的脊梁,嘴角緩緩揚起一絲欣慰的、卻極其復雜的弧度。那弧度里,有贊許,有期許,有托付,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舍。
“好!”秦風只吐出一個字,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
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筆,在《攻堅年行動方案》的附件——干部調整建議名單上,在“長河鎮鎮長”一欄後面,鄭重地寫下三個字︰
李浩然。
筆尖劃過紙張,沙沙作響,如同礪劍之聲。
“回去準備吧。”秦風放下筆,沒有抬頭,“組織部會找你談話。長河的情況,多向劉強請教。記住,腳要沾泥,心要貼地! 長河的百姓,是你的老師,也是你的考官!”
“是!書記!”李浩然用力點頭,聲音哽咽,眼眶通紅。
他深深地向秦風鞠了一躬,轉身,步履堅定地走出辦公室。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內外。
秦風獨自站在窗前,望著窗外那片被燈火點亮的、生機勃勃的土地,目光悠遠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