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峽區財政局三樓會議室，空氣凝滯得如同灌滿了鉛。窗外冬日的陽光慘白，透過百葉窗縫隙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柵欄狀陰影。橢圓形的會議桌旁，坐滿了局里各科室的負責人和業務骨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席台上方懸掛的電子屏幕，以及站在屏幕旁、神色肅穆的區財政局副局長、局機關黨委書記王宏。
屏幕上，不再是復雜的預算報表或收支曲線，而是一張簡潔卻令人窒息的表格︰
《雲峽區財政局2024年度中層干部及業務骨干績效考核結果公示試行）》
表格縱向是姓名、職務，橫向是幾項核心指標︰“關鍵任務完成度”、“創新突破貢獻值”、“團隊協作與帶動力”、“廉潔自律評價”、“綜合得分”、“排名”。最刺眼的是最後一欄︰“擬適用新機制建議”。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著緊張、焦慮和隱隱期待的詭異氣氛。新機制——沈慧娟牽頭制定的《雲峽深改綜合試驗區干部考核激勵與能上能下實施細則試行）》——這把懸了數月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于落下了第一刃！
“同志們，”王宏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根據區委組織部統一部署，我局作為區直單位干部新機制改革首批試點單位，已完成首輪全員績效考核。考核過程嚴格遵循公開、公平、公正原則，引入第三方評估、服務對象評議、同事互評等多維度數據。現在公布結果。”
他點擊鼠標，屏幕滾動，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數據開始跳動。
會議室里響起一片壓抑的呼吸聲。有人緊張地攥緊了手中的筆，有人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有人則垂下眼簾，不敢直視屏幕。
當表格滾動到預算科時，會場的氣氛陡然一凝！
張建軍，預算科科長，綜合得分︰68.5分，排名︰局內中層干部倒數第三。
擬適用新機制建議︰轉任非領導職務二級主任科員），調離預算科關鍵崗位。
“嗡——”一陣低低的騷動如同電流般竄過會場！
張建軍，財政局有名的“老資格”，在預算科科長的位置上穩穩坐了十二年！業務能力不算頂尖，但勝在“資歷深”、“人脈廣”、“會來事”。局里大大小小的預算項目，多少都要過他這道手。平日里，他總愛端著保溫杯，踱著方步，說話慢條斯理，帶著一種“老機關”特有的從容和……油滑。
此刻，張建軍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猛地抬起頭，眼楮死死盯著屏幕上那行刺眼的紅字，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那“轉任非領導職務”、“調離關鍵崗位”幾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自尊和幾十年積累的“體面”上！他下意識地看向王宏，眼神里充滿了震驚、憤怒和難以置信的質問︰憑什麼？！我老張沒功勞也有苦勞！憑什麼動我？！
屏幕繼續滾動。
在國庫支付中心的位置︰
李梅，國庫支付中心副主任主持工作），綜合得分︰92.1分，排名︰局內中層干部第一。
擬適用新機制建議︰破格晉升一級主任科員，正式任命為國庫支付中心主任。
“嘩——”這一次，騷動聲更大，帶著明顯的驚訝和贊嘆。
李梅，年僅三十四歲，財經大學高材生，業務能力極強，是局里公認的“拼命三娘”。她主持國庫支付中心工作僅一年，就大刀闊斧推進電子化支付改革，優化流程，壓縮支付周期，大幅提升了資金使用效率和安全性，服務對象滿意度高達98！但因其年輕、資歷淺，一直未能“轉正”。
此刻，李梅坐在角落，雙手緊緊交握放在膝蓋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她看著屏幕上自己的名字和那“破格晉升”、“正式任命”的字樣，心跳如擂鼓，臉頰因為激動而泛起紅暈。她下意識地看向周圍投來的或羨慕、或復雜、或審視的目光，心中百感交集。這結果，是對她能力的肯定，但更意味著沉甸甸的責任和前所未有的壓力！
公示結束，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王宏清了清嗓子，努力維持著平靜︰“公示期為三個工作日。同志們如有異議，可按規定渠道反映。下一步，局黨組將根據考核結果和新機制要求，研究具體人事調整方案，報區委組織部審批後執行。”
“我有意見！”一個沙啞而憤怒的聲音陡然響起！
張建軍猛地站起身，臉色鐵青，指著屏幕，手指因為激動而顫抖︰“王局！我不服！這個考核結果不公平！憑什麼？！我張建軍在預算科干了十二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局里哪個大項目我沒參與？哪個領導交辦的任務我沒完成？現在搞個什麼新考核，弄個破分數，就要把我踢開？！這算什麼？卸磨殺驢嗎？！”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委屈和不甘︰“我年紀大了，比不上年輕人會玩電腦、會搞創新！可我對局里的貢獻，對工作的熟悉，是那些花里胡哨的分數能衡量的嗎？熬了這麼多年，臨了臨了，落這麼個下場？我不服！我要找沈部長！我要找秦書記！”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這位昔日“老資格”的失態。同情者有之，鄙夷者有之，更多的是對這場面背後所代表的風暴的驚懼。
王宏眉頭緊鎖，臉色嚴肅︰“張建軍同志！請注意你的言辭！考核結果是根據既定規則和程序產生的！有意見可以按程序反映！在公開場合質疑組織決定，發泄個人情緒，是極其錯誤的！”
“程序？！規則？！”張建軍冷笑一聲，聲音尖利，“還不是你們領導說了算！什麼新機制？我看就是變著法子整我們這些老同志！給年輕人騰位置！什麼‘能上能下’？不就是‘能上’你們想上的人，‘能下’我們這些礙眼的嗎？！”
“張建軍！”王宏厲聲喝止，“你再這樣無理取鬧，我要考慮你的組織紀律問題了！”
張建軍胸口劇烈起伏，瞪著王宏，又環視了一圈會場里那些或躲閃、或復雜的目光，最終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頹然跌坐回椅子上，雙手抱頭，肩膀微微聳動。那副樣子，充滿了英雄末路的悲涼和信仰崩塌的絕望。
區委組織部部長辦公室。
沈慧娟坐在辦公桌後，面前攤開著幾份文件，正是財政局、教育局、發改局等首批試點單位上報的考核結果匯總和人事調整初步方案。她的眉頭微蹙，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
“部長，”干部科科長推門進來，臉色有些凝重，“財政局那邊……張建軍鬧得挺凶。在公示會上公開質疑，情緒激動。還有教育局督導室的老劉，排名靠後，據說回家就病倒了。發改局項目科也有幾個老同志，私下串聯，情緒很大……”
沈慧娟輕輕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意料之中。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還難。尤其是這些抱著‘鐵飯碗’、‘熬資歷’思想幾十年的老同志，讓他們接受‘能者上、庸者下’的現實，無異于一場靈魂地震。”
她拿起一份報告，上面清晰地記錄著張建軍歷年來的考核評語︰工作態度尚可，但缺乏創新意識，對新技術新方法接受慢，近年來負責的項目多次因流程繁瑣、效率低下被服務對象投訴……但礙于資歷和“老好人”形象，考核結果一直是“稱職”。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沈慧娟放下報告，目光深邃，“過去那種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稀泥’式考核，養懶了人，也慣壞了風氣。現在動真格，反彈是必然的。”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樓下院子里步履匆匆的干部們︰“但這股風，必須剎住！新機制不是兒戲，容不得討價還價！”
“通知下去，”沈慧娟轉身，語氣斬釘截鐵，“第一，嚴格執行公示結果！該下的，堅決下！該上的，大膽上！程序正義不容挑戰！第二，組織部成立專門工作組，由我牽頭，對考核結果有異議的干部，逐一進行面對面談話！既要把政策講透，把道理說清，也要耐心傾听他們的訴求和困難！第三，同步啟動‘轉崗賦能計劃’！對轉任非領導職務或調離關鍵崗位的干部，不是一棍子打死！要組織針對性培訓，幫助他們適應新崗位，挖掘新潛力！對生活確有困難的，組織上要關心幫扶！”
“第四，”沈慧娟的聲音帶著一絲冷冽，“對個別無理取鬧、散布謠言、干擾正常工作的，紀委介入！該提醒的提醒，該警告的警告，該處理的處理！絕不能讓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是！部長！”干部科長肅然應道。
區委書記辦公室。
秦風站在窗前，手里拿著沈慧娟送來的試點單位情況簡報。簡報上，張建軍等人的名字和反應被重點標注。
“沈部長那邊壓力不小啊。”秦風沒有回頭，聲音平靜。
“是，”沈慧娟站在他身後，語氣沉穩，“陣痛期開始了。但方向沒錯，必須堅持。”
秦風轉過身，目光落在簡報上︰“觸動靈魂的工程，比修路架橋更難。‘鐵飯碗’思想根深蒂固，‘熬資歷’心態盤根錯節。新機制要破冰，光靠考核的‘大棒’不夠，還要有疏導的‘良藥’和兜底的‘安全網’。”
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筆，在簡報上批示︰
“同意慧娟同志意見。執行要堅決，溝通要深入，疏導要精準，兜底要溫暖。同時，加快完善‘容錯糾錯’機制實施細則，明確適用情形和認定程序，為敢于擔當、勇于創新的干部卸下包袱，保駕護航！讓能者上得理直氣壯，庸者下得心服口服，改革者闖得無後顧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