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河市委副書記張建華位于市委大樓深處的辦公室，窗帷半掩，擋住了室外凜冽的寒光，更隔斷了外界的喧囂。室內暖氣充足，卻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寒意。張建華站在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後，背對著門，望著牆壁上懸掛的一幅濃墨重彩的“宏圖”山水畫，一動不動。他那向來保養得宜的側臉，此刻線條繃緊，嘴唇抿成一道銳利的直線，眼底深處是風暴肆虐後殘存的陰鷙與怒火。
幾個小時前的一幕如同毒刺扎在心頭。
李志強簽字了！還是用那種近乎羞辱的方式簽了！一個市長，竟被區區幾個雲峽郊區爬來的老農婦的眼淚和幾張破爛的棉鞋底就綁架了意志！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更可恨的是秦風！那個在雲峽翻雲覆雨、把手又伸到市里來的小子！他竟敢如此赤裸裸地導演這出戲碼，帶著那些下賤的泥腿子闖入神聖的市長辦公室！這算什麼？裹挾民意！政治逼宮！ 把他張大書記的面子和市委的權威踩在了腳底！
“秦風……”張建華牙齒縫里擠出這個名字，帶著刻骨的寒意，“好一手草船借箭！用這些螻蟻般的眼淚做武器……真是長本事了！”
他猛地轉過身，抄起桌上一份剛收到的、關于雲峽養老中心項目後續問題核查“建議”的空白函件——這是他授意下面人準備好、用來惡心和限制雲峽後續動作的利器。他眼中厲色一閃，筆尖重重落在紙面，力透紙背地批下三個大字︰
“查影響！！！”
“查影響”？查誰的影響？查什麼影響？這模糊而充滿暗示的批示，本身就是一根可以無限解讀、讓人戰栗的冰冷指針！指向的，自然是秦風！指向的，就是他這次“煽動民意”所造成的所謂“不良政治後果”！他要讓這個批示在官僚體系的磨盤里滾動，無聲地絞殺秦風的後續空間！
玉河市委常委會議室。
長方形的巨大會議桌旁，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年度最後一批重要民生工程進度匯報正在進行。市委書記周明遠坐在主位，面無表情地翻看著厚厚的匯總文件。其他常委或低頭記錄，或端坐凝神，氣氛沉悶而壓抑。
當匯報涉及到幾個因為財政困難或協調問題進度滯後的項目時，張建華清了清嗓子，如同毒蛇吐信般，將話題巧妙地引向了雲峽西城區養老中心項目。
“周書記，李市長，”張建華的聲音帶著一種經過修飾的憂慮腔調，“養老項目的推進，確實關系到百姓福祉。但……程序正義永遠是法治政府的基礎啊。”他微微一頓，目光狀若無意地掃過會議室，“尤其是像雲峽這樣的敏感地區，干部做工作更要有擔當精神，要守規矩、講紀律。不能為了快，就……嗯……就采取一些非常規的、容易引發社會情緒波動的方式。”他慢條斯理地拿起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眼神似有似無地瞟向負責匯報的副市長，“這次養老中心的緊急撥款，出發點是好的。但基層反饋回來一些聲音，覺得有點……有點‘裹挾民意倒逼政府’的苗頭。這風氣……值得警惕啊。如果以後每個項目的推進，都用哭訴告狀、直接闖領導辦公室的方式來解決程序問題，那我們還怎麼依法治市？我們的制度威嚴何在？這會不會影響黨群關系、干群關系的長遠健康發展？”
他的話滴水不漏，表面是在談程序、談風氣，是在“憂國憂民”，但在座的常委們，哪個不是千年的狐狸？字字句句，每一個“裹挾民意”、“哭訴告狀”、“闖領導辦公室”的詞匯，都精準無比地砸在兩天前市長辦公室里發生的那場令人心悸的沖突上！這是對準秦風射出的涂滿了政治劇毒的冷箭！指責他秦風“綁架輿論”、“不講政治規矩”、是在動搖組織根基！
會議室的溫度驟降。幾位常委微微垂下了眼瞼，避免接觸視線。李志強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握著筆的手關節微微發白，胸膛幾不可察地起伏了一下。
“咚！”
一聲沉悶的巨響陡然響起！如同炸雷滾過死寂的會議室！
是周明遠！
他將手中厚重的、稜角堅硬的精裝項目匯編資料卷，重重地砸在了會議桌上！巨大的撞擊聲讓所有人的心髒都跟著狠狠一跳！
周明遠抬起頭，那張平時肅然甚至略顯刻板的臉上，此刻布滿了雷霆震怒前的壓抑風暴！他的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沉靜，而是兩把燒紅了的鋼刀，直直地劈向斜對面的張建華！
“張建華同志！”
周明遠的聲音低沉到了極點，每一個字都仿佛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帶著金屬摩擦的質感，充滿了無堅不摧的寒意和絕對權威︰
“老百姓真真切切的眼淚，真真切切盼望在寒冬里有一個溫暖住所的眼神，在你眼里，就成了‘裹挾民意’？就成了‘不講規矩’？”
句句如重錘！會議室死寂得只听見眾人的心跳和暖氣管道嘶嘶的低音！
“程序問題？”周明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令人窒息的質問，“程序問題的本質是什麼？是為了什麼設立？！是為了服務人民！保障民生！ 不是給你張建華拿來當阻擋老百姓冬天進屋暖氣、當拖延工地上工人血汗錢的牌坊擋箭牌！”
他猛地站起，高大的身軀帶來一股強烈的壓迫感，目光如同實質般牢牢釘在瞬間變了臉色的張建華身上，聲音字字千鈞︰
“養老中心工地工人等著工錢吃飯御寒，孤寡老人等著安身之所熬過寒冬！他們的命，比不上你嘴里的‘程序規矩’？！張建華同志，如果民生不是你心中的‘本’，不是你頭上最大的‘政治’，那我鄭重地、以市委書記的名義向省委報告你的立場問題，並且建議省委，調整你的分工，讓你離開所有涉及具體民生的崗位！”
建議省委調整市委常委分工！
這不是口頭警告！
這是公開宣告政治死刑的通牒！
周明遠的聲音如同寒冬里最凜冽的冰風，瞬間刮遍了會議室的每一個角落，凍結了所有人的思維！
李志強猛地抬起了頭，驚愕地看著震怒的周明遠。
其他常委無不倒吸一口涼氣！所有人都听懂了那話里絕對的分量和刻骨的決心︰如果張建華敢再在這條線上設障使絆子，周書記會毫不猶豫地動用市委書記最大的權限，將其直接驅逐出核心決策圈！
這已經不是爭執，是攤牌！是撕破臉的最後通牒！
張建華的臉瞬間漲紅如同豬肝，隨即又唰地褪盡血色，變得一片慘白！他嘴唇劇烈顫抖，想反駁，想辯解，喉嚨里卻像是堵了一團沾滿冰水的棉花，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周明遠那冰冷決絕的眼神告訴他︰這不是空話！他真的會這麼做！為了一個秦風，一個養老中心，周明遠竟然掀桌子了！
會議在幾乎凝固和窒息的氣氛中草草結束。當沉重的橡木門在身後關上的瞬間，李志強發現自己後背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透了一片冰涼。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穿透走廊盡頭的窗戶——陽光艱難地從厚重的雲層縫隙中刺出一束，落在他辦公桌的方向。
下午。
市委大樓一間不起眼的接待室里。陽光透過百葉窗縫隙，在深色地毯上投下切割般的光斑。
市長李志強靠在單人沙發里，指間夾著一支燃了一半的煙。煙霧繚繞，試圖遮掩他臉上掩飾不住的疲憊和一種深刻的茫然。他對面，坐著沉穩的秦風。
辦公室里是長時間的沉默。只有煙絲燃燒發出極其細微的滋滋聲。
終于，李志強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將煙頭在煙灰缸里狠狠摁滅。幾縷灰白煙灰被他指尖微不可察的顫抖震落。他抬起頭，看著秦風那雙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楮，聲音帶著一種極其復雜、但最終趨向于沉靜的語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秦書記，雲峽那些老舊小區……”
秦風的目光靜靜落在市長臉上，等待下文。
“燃氣改造入戶的方案，”李志強的聲音不再猶豫，雖然依舊低沉，卻帶上了一種之前罕見的、斬釘截鐵的下定決心，“我看了一下。”
他停頓了一秒，語氣斬釘截鐵︰
“要動，就動個徹底！安全第一！不能再拖了！
……可以再快些。”
“再快些。”
這三個字，重逾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