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十七分，羊鎮政府二樓走廊的陰影被斜陽割裂成明暗交錯的格子。秦風正俯身核對危橋加固方案，手機在楠木桌面上震出蜂鳴般的嗡響。
來電顯示是玉河市座機號段，尾數0001。
"秦書記，您好，我是周書記的秘書鄭凡。"電話里的男聲帶著公文般的克制，"請您兩小時內到市委1號樓308室，周書記找您。"
秦風用鉛筆在方案圖紙上畫了個圈︰"需要準備書面材料嗎？"
"領導說帶眼楮和耳朵就行。"電話那頭傳來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另外......"鄭凡突然壓低嗓音，"周書記今天抽了四支煙。"
電話掛斷的忙音里，秦風盯著圖紙上自己畫的圈——恰好圈住青河堤防的1998年潰口段。窗外傳來重型卡車的轟鳴，三輛滿載花崗岩的貨車正駛向危橋方向。
司機老張把桑塔納轎車開上省道時，夕陽正沉入青河對岸的化工廠廢墟。秦風搖下車窗，九月的風裹著河水的腥澀灌進車廂。
"秦書記，前面堵車。"老張突然剎車。
兩輛噴涂"宏遠建設"的渣土車斜插在路口，穿迷彩服的監工正沖測量員吼叫︰"樁基往左挪三米！沒看見地下光纜標識嗎？"測量員手里的圖紙被風掀起一角，秦風瞥見"長河鎮"字樣的紅頭文件。
手機在此時震動，跳出劉強的短信︰【趙家村小產權房強拆隊又來了，是否啟動應急預案？】
秦風拇指懸在發送鍵上良久，最終刪掉已輸入的"暫緩"，改為︰【你全權處理】。按下發送時，渣土車轟然倒車的警報聲驚飛一群白鷺，雪片似的鳥群掠過車頂，在擋風玻璃上投下轉瞬即逝的陰影。
轎車拐入市委大院時，天已擦黑。門衛打著手電核驗車牌，光束掃過後座時在秦風臉上停留了兩秒。
"證章。"衛兵敲了敲車窗。
秦風摸出黨徽遞出去——這是周明遠主政後立的新規︰夜間進出必須核驗黨員徽章編號。衛兵用手持終端掃描徽章背面的激光碼，機器綠燈亮起的瞬間，秦風看見崗亭里監控屏幕閃過自己的干部檔案頁。
"可以進了。"衛兵敬禮的姿勢像一尊生銹的機械，"周書記在等您。"
車輪碾過香樟樹落下的枯果，爆裂聲讓秦風想起某次民主生活會上的鼓掌——也是這般稀稀落落的脆響。他摸出手機，給羊鎮黨政辦主任發了條短信︰【把劉強去年主持的危橋檢測報告加密備份】。
窗外的香樟樹影在暮色中搖晃，市委大院的防汛沙袋堆在牆角，像一排沉默的哨兵。秦風站在市委書記辦公室門前，抬手敲了三下。
"進來。"
周明遠的聲音隔著厚重的橡木門傳來，低沉而平穩。
秦風推門而入，茶香混著雪茄的氣息撲面而來。市委書記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身後的書櫃里整齊碼放著《南江省志》和各類政策文件。一盞黃銅台燈在桌角投下暖光，照亮了攤開的幾份紅頭文件。
"坐。"周明遠指了指對面的皮質沙發，自己卻站起身，走到窗前拉上了百葉簾。
"長河鎮的事，你應該听說了吧？"周明遠從紫砂壺里倒出兩杯苦丁茶，琥珀色的茶湯在白瓷杯中打著旋。
秦風接過茶杯，指腹感受到滾燙的溫度︰"張永安他們的事，市里通報了。"
"你怎麼看？"
茶杯在兩人之間的茶幾上輕輕一磕，發出清脆的聲響。
秦風放下茶杯︰"組織上既然查了，說明問題確實存在。該處理的處理，該調整的調整。"
周明遠忽然笑了，眼角擠出幾道細紋︰"調整？你覺得誰能接這個爛攤子？"
辦公室里安靜了幾秒。窗外的香樟樹葉沙沙作響，像是有人在竊竊私語。
周明遠從抽屜里取出一個牛皮紙檔案袋，推到秦風面前︰"看看這個。"
檔案袋的封口還沾著紅色火漆的殘渣。秦風解開棉線，抽出里面的材料——是長河鎮近三年的財政審計報告，每一頁都蓋著"絕密"的藍色印章。
"去年鎮財政虛報旅游收入兩千三百萬，實際缺口是這個數。"周明遠伸出三根手指，"三倍。"
秦風翻到最後一頁，審計結論處用紅筆畫了個大大的問號。
"我需要一個能破局的人。"周明遠的聲音突然壓低，"你覺得，你能行嗎？"
牆上的老式掛鐘 噠 噠走著，分針跳過12這個數字時，秦風抬起頭︰"組織上如果需要我去，我服從安排。"
"光服從可不夠。"周明遠從書櫃第三格取下一台老式錄音機，按下播放鍵，"听听這個。"
磁帶轉動發出沙沙的噪音，接著傳出孟慶林沙啞的嗓音︰"長河鎮的事，市里插手太多，未必是好事......"背景里隱約有碗筷踫撞的聲音。
錄音戛然而止。
"孟書記有自己的考慮。"秦風把審計報告裝回檔案袋，棉線在手指上繞了三圈才系緊。
周明遠冷笑一聲︰"他的考慮，就是讓長河鎮繼續爛下去？"
苦丁茶已經涼了，杯底沉著幾片蜷曲的茶葉。周明遠突然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百葉簾。
暮色已深，市委大院的景觀燈亮起來，照得那些防汛沙袋泛著慘白的光。
"秦風，我看重你的能力。"周明遠的背影映在玻璃窗上，"但長河鎮不是羊鎮。"
"我明白。"
"你可以帶兩個人過去。"周明遠轉過身，目光如炬，"一個常務副鎮長，一個派出所所長。"
秦風注意到，市委書記說這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窗台上的那本《南江省志•水利卷》。
"三天。"周明遠豎起三根手指，"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帶誰去，你自己定。"
秦風站起身時，瞥見茶幾底下壓著半張泛黃的紙——是1998年抗洪表彰名單，有幾個名字被鉛筆輕輕劃過。
"謝謝周書記信任。"
門關上的瞬間，秦風听見身後傳來磁帶倒帶的沙沙聲。走廊的頂燈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樓梯拐角那堆防汛沙袋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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