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縣政府三樓東側的走廊總比別處安靜些，秦風數著腳下的大理石紋路，第三十七塊地磚的裂縫里嵌著片枯蘭葉。趙天洪的秘書孫明陽推開雕花木門時，龍井的栗香混著舊書頁的霉味涌出來。"秦鎮長來得巧，縣長剛開完經濟工作調度會。"孫秘書的白襯衫領口別著鎏金領針，反光晃過牆上的"全省十強鎮"獎杯，"這是南江省接待辦特供的春茶，您嘗嘗。"
趙天洪的辦公桌像座微縮沙盤，《青河縣志》攤開在四年前抗洪篇，銅鎮紙壓著秦戰在暴雨中搶修電路的照片。窗台的"綠雲"蘭葉片焦黃，盆底露出半角工程審批表的紅色抬頭。空調出風口懸著的防汛指揮圖微微搖晃，圖紙邊緣卷著焦痕。
"冷鏈中心的吞吐量破紀錄了吧？"趙天洪推過鎏金茶杯，杯底印著某建築公司的飛鷹徽標，"听說天美集團又追加了冷鏈投資？"
秦風指尖搭上文件袋，牛皮紙封口還帶著打印機余溫︰"追加了兩套德國預冷設備，歐盟監理明天到崗。"他翻開專項資金文件，第三欄小字在陽光下泛著油墨光，"采購天輝牌穩壓器……趙縣長知道這家供應商的環評記錄嗎？"
"你們鎮小學擴建進度不錯。"趙天洪推過青瓷茶杯，杯底印著某教輔公司的楓葉徽標，"听說令尊當年帶的畢業班，升學率全縣第一？"
秦風指尖搭上文件袋，牛皮紙封口還帶著打印機余溫︰"父親退休前還在批改作文，說"標點符號錯不得"。"他翻開專項資金文件，第三欄小字在陽光下泛著油墨光，"采購天輝牌課桌椅……趙縣長知道這家廠商的甲醛檢測報告嗎？"
趙天洪的鋼筆尖在"設備更新"四個字上畫圈︰"檢測都是人做的。去年三小采購的塑膠跑道，不就是天輝中標的？"筆帽輕輕磕了下教育志里秦戰的名字，"令尊當年要是肯調縣教研室，早該評特級教師了——听說他至今還在給留守兒童補課？"
窗外忽然傳來課間操的音樂，秦風合上文件︰"父親說教書和種樹一樣，急不得。"他端起茶杯又放下，水面浮著的蘭花瓣隨漣漪打轉，"就像這課桌椅，省質檢局剛抽檢合格，突然全縣統一更換……"
"標準總歸要提高嘛。"趙天洪拉開抽屜，取出一盒印著名校ogo的紀念筆，"就像這進口書寫板，放久了會變形。"他撕開包裝紙的聲響清脆刺耳，"听說你們鎮小圖書室舊書佔比70？這筆專項資金夠買三萬冊新書。"
枯葉簌簌落在審批表上，趙天洪調整蘭花架的角度，讓午後的陽光斜射在花盆邊緣。"防汛最忌管涌，發現苗頭就得快刀斬。"他忽然轉身指向監控屏，"昨晚這事……你怎麼看？"
黑白畫面里，戴袖標的男人正在冷鏈中心配電房接駁電纜。秦風調亮手機屏幕，高清照片里的袖標分明空白︰"供電所存檔的監控有面部識別數據，需要我調原始錄像嗎？"
"年輕人就是較真。"趙天洪的笑聲混進茶煙里，"我像你這歲數時，天天跟著老縣長跑工地。"他拉開抽屜露出《干部輪崗方案》的藍色封皮，"市里要選拔懂經濟的年輕干部進班子，你的破格提拔申請……"
"示範鎮驗收在即，現在換帥要重走流程。"秦風指腹摩挲茶杯鎏金紋路，"就像這飛鷹徽標，刻在杯底終究不是官窯款。"
孫明陽進來續水時踫翻了墨碟，黑汁漫過教育志里的畢業合影。趙天洪抓起紙巾搶救照片，秦戰的身影早洇成一團污漬。"教育局的電子檔案更清晰。"秦風從公文包抽出塑封復印件，"您看這張——父親當年寫的《作文批改細則》也在里面。"
泛黃的紙頁上，秦戰的字跡工整如板書︰"十一月七日，張小紅作文《我的母親》，"的地得"錯誤三處，已用紅筆標注並附練習卷。"趙天洪的鋼筆在審批表上懸了片刻︰"現在不講究這些細節了。"
"父親說標點就是文字的筋骨。"秦風望向書櫃里的鎮小模型，"去年全縣語文統考，我們鎮"的地得"錯誤率最低。"
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趙天洪瞥了眼掛鐘——談話正好二十八分鐘。他起身推開窗，寒風卷走滿室茶煙。"招商大會的展位……"
"按老規矩抽簽。"秦風扣上文件袋，"去年我們在c區照樣簽了八千萬。"
枯蘭葉飄落在專項資金文件上，趙天洪忽然按住文件︰"馬衛國說溫泉管道要借道鄰鎮，你怎麼想？"
"地質局的復測報告明天出。"秦風整理著縣志復印件，"就像這模型，"他輕敲冷鏈中心玻璃罩，"差一毫米都拼不回去。"
孫明陽送客時"失手"掉出會議紀要，飄落的紙頁上寫著︰"馬衛國提議整合各鎮冷鏈資源。"秦風彎腰去撿，瞥見趙天洪正將蘭花盆底的審批表撕成碎片。
走廊新換的綠植散發著刺鼻香水味，秦風在拐角處停步。窗外的政府苗圃里，老園丁正在移栽茶花——原本種蘭花的區域，此刻立著"經濟作物試驗區"的標牌。
手機震了震，林妙雪發來省質監局的光譜分析︰"穩壓器參數與天美設備沖突，詳見附件。"圖片里，兩條曲線在臨界點分道揚鑣。
回到桑塔納里，秦風翻開《作文批改細則》。父親在末頁寫道︰"教書三十年，最怕見"的""地"不分——文字尚不能守正，人心何以立信？"墨跡滲過紙背，恰印在趙天洪的楓葉杯印上。殘茶在杯底凝成褐漬，像枚生銹的銅鈴。
夕陽把冷鏈中心的玻璃幕牆染成血色，秋雨燕的電話伴著電流雜音接入︰"天輝公司的注冊資金，走的是海外虛擬賬戶。"
秦風望著辦公樓里陸續亮起的燈光︰"把光譜分析報告抄送省紀委。"
"那你的代理鎮長轉正……"
"羊鎮的光，照不亮別人的戲台。"他掛斷電話，啟動引擎時瞥見副駕上的專項資金文件。風從車窗灌進來，紙頁嘩啦翻到末行——趙天洪的鋼筆尖在空白處戳出的洞眼，連起來恰是北斗七星的形狀。路燈次第亮起，光斑在文件上跳動著，冷鏈中心的電子屏正滾動著實時貨運數據︰今日出口量突破300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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