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村柑橘深加工廠門前，電子屏猩紅的數字在晨霧中跳動。秦風松了松緊扣的襯衫領口，喉結隨著倒計時滾動—720000，這座承載著全鎮希望的現代化工廠，正像蟄伏的鋼鐵巨獸般吞吐著最後的調試數據。遠處推土機轟鳴著碾過柑橘林舊址，驚起一群灰斑鳩。
"秦鎮長，德國工程師正在調試最後兩組機械臂。"副鎮長叢麗麗攥著濕透的筆記本跑來，馬尾辮梢還沾著片柑橘葉，她刻意壓低的聲音里帶著焦灼，"不過..."
秦風食指抵住太陽穴，連日熬夜讓他的顴骨泛著青灰︰"不過什麼？"
"王德福帶著二十幾個老果農，說要給機器"開光"。"叢麗麗掏出手帕擦拭鏡片，不銹鋼欄桿上的露水正順著她的袖口往肘彎里鑽，"這會兒正在分揀車間燒黃紙......"
秦風轉身沖向廠區時，晨霧正被初陽撕成縷縷金紗。穿過彌漫著松節油味道的走廊，分揀車間里蒸騰的香火氣撲面而來。六十歲的王德福赤著皸裂的雙腳，三炷線香在布滿老年斑的手中顫抖，煙灰簌簌落在銀白色的傳送帶上。老人布滿繭子的掌心撫過冷硬的合金外殼，像在摩挲初生羊羔柔軟的胎毛。
"機器菩薩顯顯靈，莫要搶了俺們的飯碗......"沙啞的祝禱混著齒輪轉動的嗡鳴，二十多個佝僂的背影在晨光中此起彼伏。供桌上的柑橘堆成寶塔狀，最頂端那顆還帶著露水，折射出七彩光暈。
秋雨燕的細高跟突然叩響環氧地坪。她今天穿著珍珠灰套裝，耳垂上的南洋金珠隨著步伐輕晃，在機械臂的冷光中劃出流金弧線︰"王叔，這是德國進口的精密設備......"
話音未落，變故陡生。王德福補丁摞補丁的袖口突然絞進傳送帶轉軸，整個人踉蹌著撲向高速運轉的光學分揀機。警報器發出尖銳嘯叫的剎那，秦風箭步上前拽住老人後襟，卻見半截枯枝般的小指已然滾落分揀槽，在黃澄澄的柑橘堆里洇開刺目猩紅。
"快關總閘！"秋雨燕的尖叫刺破凝固的空氣。德國工程師漢斯撞開操作台防護罩，金屬撞擊聲與老人的悶哼同時炸響。鮮血順著傳送帶紋路蜿蜒。
鎮衛生院的消毒水味混著柑橘清香。王德福裹著紗布的手不停顫抖，渾濁淚水砸在洗得發白的病號服上，暈開點點深灰。床頭血壓計的綠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蛛網陰影，"五八年鬧饑荒，俺爹就是用這雙手......"他舉起殘缺的右手，無名指關節突出的骨節像顆風干的橄欖，"從野地里刨出最後半截葛根......"
窗外推土機的轟鳴震得玻璃窗嗡嗡作響。秦風摩挲著口袋里那份被體溫焐熱的檢測報告—全自動分揀機每小時能處理五噸柑橘，相當于二十個熟練工晝夜不休的勞作。報告邊角還沾著秋雨燕的茉莉香水味，那是三小時前她在icu走廊塞給他的。"
"王叔，這機器不是來搶飯碗的。"秦風蹲下身，掌心那道蜈蚣似的疤痕抵著冰涼地磚。去年修水渠時崩裂的虎口至今還會在陰雨天發癢，"您看，這道口子換來了三千畝旱地變水田。"
老人別過臉去。搪瓷缸里浮著的青河血橙果肉漸漸沉底，像浸在琥珀里的紅珊瑚。血壓計突然發出急促的"滴滴"聲，護士掀開簾子沖進來調整鎮痛泵。秦風望著窗外二期工地揚起的塵煙，想起三天前村民圍著推土機跪成黑壓壓一片的場景。
深夜的鎮政府會議室亮如白晝。投影儀在斑駁牆面上投出殘酷數據︰傳統人工分揀破損率12，機械分揀僅3。這些數字此刻在滿屋柑橘種植戶眼中，卻成了催命符咒。穿堂風卷著柑橘花的殘香，掀動李衛國書記手中泛黃的名單—217個名字，217張被歲月蝕刻的臉。
"機器認得果子好壞，認不得人的活路！"青山村李寡婦的粗布衣襟沾著奶漬，懷里熟睡的嬰孩臉上還粘著柑橘絮。她丈夫去年在采石場被落石砸成肉泥時，手里攥著的正是一把柑橘接穗。
秋雨燕的珍珠耳墜在吊燈下晃出冷光。她指尖輕點，鄰縣全自動車間的監控畫面躍上屏幕︰穿著無菌服的工人像提線木偶般重復裝箱動作，機械臂精準劃出的弧線仿佛死神鐮刀。"這才是現代農業該有的樣子。"她修剪完美的指甲敲在桌面上，噠噠作響。
李衛國突然將搪瓷茶杯重重一放，枸杞子在褐黃茶湯里打轉︰"這些老伙計怎麼辦？五十年樹齡的柑橘都曉得要嫁接新枝......"茶垢斑駁的杯壁映出他眼底血絲，這個曾在洪水中扛沙袋三天三夜的漢子，此刻聲音竟有些發顫。
秦風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會議桌上勾畫圍棋紋路。黑子是冷硬的效率，白子是溫熱的人情，這局棋的劫材該落在何處？月光透過破損的紗窗爬進來，在他手背投下窗欞的十字陰影。
"或許......"他忽然起身，白板筆的塑料帽" 嗒"彈開，"我們可以設計人機協作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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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車間泛著金屬冷光。秦風套著沾滿油污的白大褂，正用螺絲刀給德國工程師漢斯比劃。機油味混著秋雨燕的晚香玉香水飄來時，他們正在調試第七版改良方案—傳送帶側面的應急制動栓還帶著王德福的血漬。
"把分揀線降速30，加裝人工復檢台。"秦風指著傳送帶中段，那里還留著老農們燒紙錢的灰燼，"保留十個工位處理次級果。"漢斯湛藍的眼楮在防護鏡後眨了眨，扳手套筒"當啷"掉在鋼板上。
秋雨燕的眉梢挑了挑，腕間百達翡麗映著晨曦︰"你知道這會讓效率損失15嗎？足夠隔壁縣建兩個分廠。"她保養精致的指尖劃過合同補充條款，紙頁嘩啦作響。
"但能保住四十個家庭。"秦風按下啟動鍵。降速後的傳送帶溫順如銀蛇，載著柑橘緩緩經過老花鏡校準過的篩選口。王德福的搪瓷缸不知被誰擺在控制台上，缸底沉澱的茶垢像幅微型山水畫。
晨光刺破玻璃幕牆時，戴著特制防護手套的王德福正將蟲蛀血橙放進"深加工區"竹籃。他佝僂的脊背與頭頂的機械臂構成奇妙夾角，陽光為銀白合金鍍上金邊，卻把他皺紋里的汗珠照得晶亮。
"這是"青河模式"。"秦風對省報記者舉起傷痕累累的手掌，遠處青山正被朝霞染成橙紅，"在追趕現代化的路上，我們不能把任何人留在站台。"攝像機紅燈閃爍，他忽然想起大學時陪林妙雪看的《摩登時代》，卓別林在齒輪間掙扎的身影與眼前景象重疊又破碎。
三天後的投產儀式上，李強鎮長盯著合同新增條款冷笑。他特意抹了發蠟的鬢角在陽光下泛著油光，手機屏幕還停留在趙天洪剛發的短信界面︰"補償金條款是雙刃劍。"禮賓小姐捧著的金剪刀在紅綢上折射出寒芒。
秋雨燕的高跟鞋在紅毯上頓了頓。她耳畔回響著父親昨夜越洋電話里的輕笑︰"那個姓秦的小子，倒是比我想的有意思。"簽約筆尖觸到紙面的剎那，廠區突然響起尖銳的試機鈴，驚飛了落在廠房屋頂的斑鳩。
禮花炸響時，秦風望向雲霧散盡的青山。當年他們肩挑背扛開闢的產業便道在山腰蜿蜒，像條金線串起散落的村莊。車間里王德福們的背影與機械臂共舞，老繭與合金在傳送帶兩端達成微妙平衡—這是他的棋局，既要落子如飛的效率，也要留有喘息的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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