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被踩得咯吱作響。
李建業拎著魚桶,順著河邊的小路不緊不慢的走上了回村的土路。
沒走多遠,忽然一陣馬兒的嘶鳴聲傳來。
還伴隨著馬蹄聲。
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李建業腳步一頓,扭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遠處的路上,一匹高頭大馬正朝著這邊飛馳而來,揚起一片雪花。
馬背上坐著一個年輕人。
那人外面套著一件軍大衣,頭上戴著一頂毛絨絨的帽子,把他整個人襯得精神又利落。
只是那張臉上,寫滿了對這片環境的不耐煩。
這窮鄉僻壤,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連個鬼影子都難見著,要不是他爸非逼著他來,不來就不給飯吃,他才懶得跑這一趟。
李友仁勒住韁繩,馬兒發出一聲嘶鳴,前蹄揚起,重重落下時濺起了一片雪沫。
他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路邊的李建業,看他穿著打扮就是個鄉下泥腿子,眼神里的輕蔑更是不加掩飾。
“喂。”
李友仁連個稱呼都懶得給,下巴朝著前方點了點。
“團結屯怎麼走?”
這語氣,不像是在問路,倒像是在審問犯人。
李建業眼皮都沒抬一下,目光從那匹膘肥體壯的黑馬上掃過,又落回李友仁那張拽得二五八萬的臉上。
他隨手朝著村子的方向指了指。
“一直往前,也就幾里地。”
李友仁得到了答案就想走,多一句話都懶得說。
可他一拉韁繩,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李建業拎著的木桶。
桶里,幾條大魚還在微微擺動著尾巴。
他的動作停住了。
“這魚……”
李友仁的視線直勾勾地盯在桶里,語氣里帶著一絲掩不住的驚訝。
“是你釣的?”
在城里,肉類食品可都是稀罕物,尤其還是冬季,就算偶爾能買著,也不一定能有這麼大的。
李友仁喉結滾動了一下,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勁兒瞬間被食欲取代。
“這魚,賣不賣?”
李建業看他的穿著,以及騎著的馬,猜到這人很可能是從城里來的,說不準會很有錢。
這才抬頭正眼看他,嘴角勾起一個若有若無的弧度。
慢悠悠地伸出三根手指。
“三塊一條。”
“你要是拿兩條的話,我給你算便宜點。”
一听說要三塊錢才能買一條魚,李友仁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懷疑自己听錯了。
“多少?”
他拔高了音調,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荒謬感。
“三塊一條。”
李建業重復了一遍。
而李友仁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話,直接氣笑了。
他指著李建業的鼻子,因為激動,聲音都有些變調。
“你窮瘋了吧?”
“你知道三塊錢能干啥不?城里普通工人干一個禮拜的活兒,也就差不多掙這點錢!夠一家人買多少棒子面吃了!”
“你這一條破魚就要三塊?你怎麼不去搶!”
李友仁一通劈頭蓋臉的批判,唾沫星子都快飛到李建業臉上了。
他覺得這鄉下人簡直是刁民,逮著個人就想往死里坑,一點老輩人嘴里的淳樸都沒有。
李建業不著痕跡地側了側身子,避開了那陣口水雨。
他“嘖”了一聲。
他伸手指了指桶里還在擺尾的魚。
“我這魚哪條不得有個三四斤重?”
“這大冬天的,天寒地凍,河都封上了,你上哪兒找這麼肥的活魚去?”
“你要是嫌貴,自個兒鑿冰窟窿去釣一個唄。”
“……”
李友仁被他這話噎得死死的,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來。
看著李建業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猛地一拉韁繩。
“駕!”
大馬嘶鳴一聲,調轉方向,四蹄翻飛,卷起一陣雪霧,朝著村子的方向疾馳而去,把一腔怒火都撒在了這片雪地上。
李建業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搖了搖頭。
這也就是個沒吃過苦的少爺羔子。
他拎起自己的木桶,繼續不緊不慢地往家的方向走。
本以為這事兒不過是個小插曲。
然而,沒想到的是,等他溜達回村里,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匹神氣的高頭大馬。
馬停在路邊,正低頭不耐煩地刨著蹄子。
而那個穿著軍大衣的年輕人,正站在路邊跟李棟梁說著話。
李友仁的臉上沒了剛才那股子怒氣,反而帶著點急切。
他似乎在跟李棟梁打听著什麼。
李棟梁正撓著頭,一臉為難的樣子,一抬眼,正好看見了走過來的李建業。
他眼楮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
“建業哥,你回來了!”
李棟梁沖他喊了一聲,然後扭頭就對李友仁指了指。
“喏,那就是李建業,你有啥事兒直接跟他說吧。”
李友仁猛地轉過身,視線直直地落在李建業身上。
李建業的腳步頓住了。
這咋扯上他了?
這人不是嫌魚貴,氣沖沖地走了嗎?
怎麼又跑這兒來了?
他拎著魚桶走上前去。
“咋回事啊,棟梁?”
李建業的目光在李友仁那張復雜的臉上掃過,然後問向李棟梁。
李棟梁趕緊解釋道。
“建業哥,這人說他是你家親戚,來找你的。”
李建業又看了一眼那個年輕人。
他眉毛微微挑起。
印象中,他們家的親戚不多,而且基本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面,更別提有什麼城里親戚了。
這人是誰?
在李建業打量李友仁的時候,李友仁此時也徹底愣住了。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要找的李建業,竟然就是剛才在路邊那個想用三塊錢一條魚坑他的家伙。
這叫什麼事兒。
真要按輩分算起來,他還比李建業大上兩個月,理應是李建業的哥。
結果第一次見面,就差點被自己要找的弟弟當成冤大頭宰一刀。
李友仁臉上那股子急切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尷尬與惱怒的僵硬。
“你就是李建業?”
他的聲音帶著點干澀,眼神里滿是審視。
李建業淡淡問道。
“你誰?”
李友仁像是被噎了一下,他挺直了腰桿,下巴抬得更高,試圖用這種姿態找回自己高高在上的感覺。
“我是你哥。”
他刻意加重了“哥”這個字的發音,仿佛這一個字就能壓李建業一頭。
李建業聞言,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那弧度里帶著點嘲弄。
他心里只有一個哥。
就是那個在臨死前還惦記著他這個弟弟,甚至給他留下了安娜和艾莎兩個漂亮媳婦的親哥,李建國。
眼前這個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家伙,算個什麼玩意兒?
李建業眼神里那點不屑毫不掩飾。
“我哥已經死了。”
他聲音不大,卻像一記耳光,狠狠抽在了李友仁的臉上。
李友仁的表情徹底凝固了。
李建業卻沒再看他一眼。
他轉過身,從自己的木桶里拎出兩條最肥的魚,直接塞給了旁邊還有些發懵的李棟梁。
“棟梁,拿回去讓你媽給你炖了吃。”
“拿好了。”
李建業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後,他拎著空了一半的木桶,連個多余的眼神都沒給李友仁,轉身就朝著自家的院門走去。
仿佛李友仁就是一團空氣。
被無視得徹徹底底的李友仁,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他感覺自己從出生到現在,就沒受過這種氣。
眼看著李建業走遠,他忍不住沖著李建業吼了一嗓子。
“嘿!李建業!有沒有點教養?就這麼跟你哥說話?”
見李建業沒理他。
李友仁牽著馬,幾步就又追了上去。
不依不饒的追問道。
“還有,那兩條魚,你眼楮都不眨就送人了。”
“憑什麼到我這兒就要三塊錢一條?”
他的聲音拔高,帶著質問的尖銳。
“你就是故意坑我是吧?”
“我是你哥,你現在也立馬給我條魚,這事我就不追究了。”
李建業來到了家門口,也終于停下腳步,轉過半個身子,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傻子。
他沒說話。
只是伸手,拉開了自家那扇簡陋的木頭院門。
邁步走進去後,反手一推。
院門重重合上。
李友仁被關在了門外。
李建業隔著門板平靜地看著他。
“我不認識你。”
“你要是再敢在我家門口沒事找事,我可放狗咬人了。”
說完,李建業便轉身朝著屋里走去。
李友仁的身體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
是氣的。
放狗咬人?
他大老遠從城里跑來這個窮鄉僻壤,忍著寒風,就是為了找李建業,結果找到是找到了,卻被李建業給關到了門外,還要放狗咬他?!
一股熱血直沖頭頂。
他猛地扭頭,轉身就想走。
他不伺候了!
什麼狗屁親戚,他還不稀罕認這麼個鄉下人當弟弟!
他牽著馬,轉身邁出兩步。
腳下的雪被踩得咯吱作響。
可剛走兩步,他的腳步卻像是被釘子釘住了一樣,再也無法挪動分毫。
臨走前,爺爺指著他鼻子對他說的話,一字一句,清晰地回響在耳邊。
“你記住,他們家就剩下這一個獨苗,無論如何,你都要把他請回來,要是請不回來,你也別回這個家了。”
爺爺的話向來一言九鼎。
他要是就這麼自己回去了……
李友仁的後背滲出一層冷汗,瞬間又被寒風吹得冰涼。
他不能就這麼回去。
回去的後果,他怕承擔不起。
他只能無奈地轉過身,重新看向那扇將他拒之門外的院門。
這一次,他沒有再喊話。
而是抬起腳,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那扇木門狠狠踹了過去!
“砰——!”
一聲巨響,脆弱的木門應聲而開。
他闖了進去,沖著屋子的方向大聲吼道。
“李建業!”
“你給我滾出來!!”
“老子真是你哥!”
“我叫李友仁,你叫李建業,咱倆都姓李,咱們的爺爺是親兄弟!”
“昨兒我爺才知道你們家還有後,特地讓我來請你過去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