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會兒。
炕上的抽噎聲才漸漸平息下去。
李來安用袖子胡亂地在臉上抹了一把,布滿溝壑的臉頰上,滿是渾濁的淚痕。
他通紅的眼楮緩緩轉動,最終落在了手足無措的趙德柱身上。
那雙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迷茫,又透出一絲小心翼翼的期盼。
他伸出一只枯瘦得只剩下骨頭的手,朝著趙德柱的方向探了探。
“孩子……”
“你……就是我那素未蒙面的大孫子吧?”
“這麼多年……苦了你了……”
趙德柱整個人都僵住了。
萬萬沒想到老爺子哭完後,一張口就來了這麼一句。
他趕緊連連擺手,身子往後縮了縮。
“哎哎,老爺子,不是,不是我。”
他往前湊了半步,聲音放得很低,生怕再刺激到老人。
“我是給您帶話的,您孫子叫李建國。”
李來安頓了一下,像是才反應過來般點了點頭。
“對,對,你是帶話的。”
“建國,建國……建國立業,好名字,好名字啊……”
他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仿佛在品嘗一個失而復得的寶貝。
渾濁的眼楮里也重新燃起一點微光,緊緊地盯著趙德柱。
“我這大孫子,他……現在咋樣了?”
“家里過得好不好?”
“他爹娘呢?我那佷子……他們也都還好吧?”
一連串的問題從他嘴里吐出來,帶著幾十年未見的急切。
趙德柱看著老人眼中的期盼,喉頭滾動了一下,雖然現實有些殘酷,但他還是實話實說道。
“老爺子……建國他……前些天,人已經沒了。”
“他爹娘早幾年進山讓熊瞎子給……”
後面的話,他說不出口了。
可意思,誰都懂了。
李來安怔怔地看著他,嘴巴張了張,卻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死寂。
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靜。
幾秒鐘後,一聲淒厲的哭嚎從老人的喉嚨里迸發出來。
“慘的喲……”
“我滴哥呀……”
他整個人向後仰去,幸虧被旁邊的李福生一把抱住。
“你要是早點來找我多好……”
“現在連個後……連個後也沒有了啊……”
眼看老人哭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趙德柱也慌得一批,趕忙補充道。
“沒!沒絕後!”
這一嗓子,把李來安的哭聲都給震得停頓了一下。
趙德柱繼續道。
“還有一個呢!叫李建業!”
李福生扶著自己的爹,扭過頭,朝著趙德柱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他壓低了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下次能不能一次性說完。”
趙德柱尷尬地撓了撓頭。
他張了張嘴,想解釋兩句,又覺得這事兒確實是自己辦得不地道。
他只好訕訕地保證。
“沒了,這回真沒了。”
“就剩這一個了,叫李建業。”
炕上的李來安,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攥著這個名字。
他嘴里反復念叨著。
“建業,建業……”
“李建業……”
這名字在他干裂的嘴唇間滾過,仿佛帶著一股子能讓人活過來的勁兒。
老人那剛剛熄滅下去的眼神,又一次被點亮了。
他顫巍巍地撐著身體,想要坐得更直一些,目光緊緊鎖在趙德柱身上。
“那……我這大孫子,建業他,現在咋樣?”
問出這句話,他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小心翼翼。
生怕再從趙德柱嘴里听到什麼噩耗。
而趙德柱此時一想起李建業家里的情況,那一個大小伙子要養活一大家子人的光景,下意識地就嘆了口氣。
“唉……”
就是這一聲嘆息,讓屋子里的空氣瞬間又繃緊了。
李來安剛剛放下的心,猛地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一雙眼楮倏地瞪圓。
“咋了?”
“建業他……他也……”
老人家的聲音都變了調。
趙德柱一看這情況,自己要是再不說話,估計老爺子立馬就又得哭起來,他意識到自己這一聲嘆息造成了多大的誤會。
于是趕忙解釋。
“沒!沒死!”
他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聲音都高了八度。
“老爺子您放心,活蹦亂跳的呢!好好的呢!”
李來安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好半天才把那口氣順下去。
他狠狠地瞪了趙德柱一眼。
“沒死你嘆啥氣!”
“你這後生,想嚇死我老頭子啊!”
趙德柱滿臉的窘迫,連連作揖。
“我的錯,我的錯,老爺子您別生氣。”
“我嘆氣,不是因為建業他人有事,是……是心疼那孩子日子過得難啊。”
“難?”
李來安愣了一下。
趙德柱點了點頭,把李建業家的情況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他父母走了,建國前些日子也走了,這一下家里就剩下建業一個人了。”
“可他家里人口不少。”
“他得養著他嫂子,就是建國的媳婦,還得養著他自個兒媳婦。”
“這還不算完,前段時間,他大姨家里也出了事,表妹也投靠他去了。”
“您想啊,一個大小伙子,肩上扛著三個女人的生活,這日子能好過嗎?”
趙德柱把話說完,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寂靜。
李來安呆呆地坐在炕上,渾濁的眼楮一眨不眨地看著前方,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他那張布滿溝壑的臉上,悲傷和絕望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有心疼,有愧疚,更有了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堅定。
那是我大哥的後人。
是我李來安親大哥唯一的血脈啊。
當年大哥為了他,傾盡所有,如今大哥不在了,他唯一的孫子卻還在受苦受累,他李來安怎麼能坐視不管。
絕不能。
“福生。”
老人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李福生趕忙應聲。
“爹,我在呢。”
李來安緩緩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大兒子,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現在就去。”
“去那個……團結屯。”
“把我那大孫子,把建業,給我接過來。”
“我要見他。”
“馬上!”
李來安最後那一聲“馬上”,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吼出來的。
聲音在不大的屋子里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李福生被吼得一個激靈。
他嘆了口氣,抬手指了指窗外,天色已經開始暗了下來。
“爹,這天都黑了。”
“團結屯離咱這兒遠著呢,出門要辦手續不說,一來一回還要不少時間呢。”
他頓了頓,聲音又低了幾分,帶著一絲為難。
“再說……我還得工作呢,這假也不好請啊。”
李來安渾濁的眼楮死死地盯著他,那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商量余地。
“我不管。”
“天黑了就打著燈籠去。”
“路遠就走快點。”
“工作可以不要,但這個孫子,我今天晚上就想看見。”
“我一定要見到他。”
那股子執拗勁兒,讓李福生心里一陣發堵。
他看著父親那張布滿淚痕的臉,還有那雙重新燃起光亮的眼楮,拒絕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爹都這把年紀了,要是萬一刺激到了那可不好辦。
許久,李福生重重地嘆了口氣,肩膀也垮了下來。
“行。”
“您別急,我想想辦法。”
得到兒子的承諾,李來安緊繃的身體才稍稍一松,靠在了炕頭的被褥上,嘴里依舊念叨著“建業”的名字。
李福生轉過身,臉上的無奈瞬間收斂,換上了一副客氣卻疏離的神情。
他看向還愣在一旁的趙德柱。
“同志,今天真是麻煩你們了。”
“我爹他……上年紀了,腦子時常犯糊涂,剛才情緒一上來就有點控制不住。”
“你們要是沒別的事,就先請回吧,這天兒也不早了。”
趙德柱聞言,點了點頭。
“那……那行,我們就先回去了。”
他轉身出去,拉著媳婦王霞,兩個人離開了院子。
直到走遠了,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王霞這才拉了拉丈夫的袖子,輕聲問道。
“咋回事啊當家的?”
“我剛才在外面听見里面又哭又喊的,到底發生啥了?”
夜色下,趙德柱撓了撓頭,把屋里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從老爺子錯認他開始,到他解釋清楚,再到听聞噩耗後的崩潰,最後又因為李建業的存在而燃起希望,一定要見到李建業……
王霞靜靜地听著,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
“那……他們家這是打算把建業接過來?”
趙德柱搖了搖頭,臉上帶著幾分不確定。
“不好說。”
“你看那老爺子,哭得死去活來的,肯定是真心疼。”
“可他那兒子臨走前跟我說,老爺子年紀大,犯糊涂。”
“這話里的意思就有點琢磨不透了。”
“這事最後到底咋樣,還真不好說。”
王霞听完,也沉默了。
她抬頭望了一眼李家的方向,輕輕嘆了口氣。
“唉,反正咱們能做的也都做了。”
“至于他們家念不念這份舊情,認不認建業這個親戚,就不是咱們能管的了。”
趙德柱嗯了一聲。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他心里總覺得有些不踏實。
兩個人不再說話,順著昏暗的巷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自家的方向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