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記銳利的目光從痛哭流涕的李娟身上挪開,看向了躺在炕上的劉愛華。
對于李娟所講的事情,他自然是不太能相信。
李建業是什麼人?
那是公社大會上,他親自樹立起來的標兵。
是整個小興公社所有年輕人學習的榜樣。
從他第一次注意到李建業以來,所調查到的,所看到的,都是李建業為大公無私,一心為了集體。
李書記不相信,這樣一個甘願為集體做出巨大貢獻的年輕人,會無緣無故把人打成這樣。
他邁開步子,沉穩地走向炕邊。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他沒有理會旁邊想要再次開口的李娟,直接俯下身,盯著炕上的劉愛華。
“劉愛華。”
“你自個兒說,到底咋回事。”
炕上的劉愛華似乎被這聲音嚇得哆嗦了一下,他費力地睜開眼,露出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
“李書記……疼……我疼啊……”
他的聲音氣若游絲,仿佛隨時都會斷氣。
“是李建業……那個狗東西……他打我……”
劉愛華伸出顫抖的手,毫無章法地指著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這兒……還有這兒……都疼……”
“骨頭……骨頭都跟要斷了似的……”
李書記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他盯著劉愛華的眼楮,似乎想從他的眼底看出些什麼。
“你確定,真是李建業打的?”
“李建業總不能平白無故打人吧?是不是有啥誤會?”
這話一出,原本還在哼唧的劉愛華,眼里忽然閃過一絲怨毒的光。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也跟著尖利了幾分。
“誤會?”
“他李建業就是威逼!”
“就是因為我撞破了他的好事,知道了他跟王老師的奸情,所以他才把我狠狠打了一頓,我這小身板,哪是他的對手……”
劉愛華一副弱小無辜樣。
“奸情”兩個字,如同平地驚雷,在屋子里轟然炸響。
瞬間,所有人都被震得愣住了。
連旁邊一直哭哭啼啼的李娟,都忘了繼續抹眼淚,一臉錯愕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之前也沒听兒子說啊!
跟在李書記身後的張大隊長和幾個干部,更是面面相覷,眼珠子瞪得溜圓。
這……這可比打人要讓人驚訝的太多了!
李建業和王老師?
真的假的??
李書記的臉色,在這一刻徹底沉了下去,他猛地直起身,眼神變得無比嚴厲。
“劉愛華!”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啥!”
“你敢為你所說的話負責任嗎?這種事可不是能隨便信口胡謅的!!”
面對李書記的威壓,劉愛華反而更加理直氣壯。
他撐著炕,掙扎著想坐起來。
“我親眼看見的!我咋能胡說!”
“書記,我敢對天發誓!”
劉愛華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卻異常清晰。
“我是親眼看著李建業進了王老師的屋,孤男寡女的,倆人在屋里一待就是一晌!”
“臨走的時候,王老師送他出來,她……她衣服都沒穿好!”
劉愛華這番話,就像是一塊巨石砸進了平靜的池塘,激起的何止是漣漪。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之後,是壓抑不住的竊竊私語。
“我的天爺,真的假的?”
“李建業跟王老師……他倆不是結拜成兄妹了嗎?”
“啥兄妹能在屋里待一晌啊,還衣衫不整……”
“嘖嘖,真是人不可貌相,那李建業看著人模人樣的,沒想到……”
“還什麼標兵,我看就是個披著人皮的狼!”
一句句議論,像是一根根無形的針,扎向那個尚未到場的“罪人”。
李建業的形象在他們心中瞬間崩塌。
從一個大公無私的榜樣,變成了一個人面獸心的偽君子。
李書記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銳利的目光從眾人身上掃過,最終還是落回炕上的劉愛華身上。
“你確定,你說的都是真的?”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股冰冷的質問。
劉愛華像是被這句話刺痛了,他猛地捂住胸膛,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李書記……我說的都是親眼所見……”
“我都快讓他給打死了,現在胸口又悶又疼,氣都喘不上來……”
他一邊說,一邊虛弱地揉著自己的身體。
“渾身都疼,難受死了……”
劉愛華的眼淚流了下來,聲音里充滿了委屈與絕望。
“我只求李書記能為我做主,嚴懲李建業這個敗類!”
李書記心中雖然仍有疑慮,但劉愛華這番言之鑿鑿的控訴,加上他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已經讓事情變得異常棘手。
他知道,這件事必須要給出一個說法。
李書記深吸一口氣,站直了身體。
“行。”
“我會把這件事弄清楚,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不過今天天色太晚了。”
“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團結屯,把李建業叫到公社來。”
他的目光掃過劉愛華,又看了看旁邊一臉期盼的李娟。
“這件事,必須當面對質,才能知道真相。”
“如果事情真是他做的,我這個當書記的,絕不姑息,一定嚴懲不貸!”
“但要是讓我查出來,有人在這里無中生有,故意栽贓陷害……”
他的眼神陡然變得無比鋒利,像刀子一樣刮過劉愛華的臉。
“我一樣不會輕饒!”
劉愛華認真點頭。
“李書記……我相信你……”
“你一定能為我們做主,除了李建業這個禍害!”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將一個受盡欺凌、無助又充滿期盼的弱者形象,演繹得淋灕盡致。
李書記的視線從他臉上挪開,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只是擺了擺手。
那動作里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照顧好他。”
“再去找大夫過來仔細瞧瞧,別真出了什麼事。”
這話是對著劉愛華家里人說的。
說完,他便轉身,帶著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隨著他們的離開,那股壓在眾人心頭的沉重氣壓,仿佛也隨之消散。
屋外看熱鬧的鄰里鄉親,交頭接耳地議論著,聲音像是潮水般退去,院子里很快就恢復了夜晚應有的寂靜。
屋里的光線昏暗,油燈的火苗輕輕跳躍著,將人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在牆壁上晃動。
劉愛華緩緩地靠到炕頭的被垛上。
他臉上的痛苦表情,就像是被風吹散的薄霧,一點點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壓抑不住的,帶著幾分猙獰的笑意。
嘴角咧開的弧度越來越大。
李建業,這回我看你還咋拽!
他心里在無聲地狂笑。
他非要讓你李建業名聲掃地,讓你在整個小興公社再也抬不起頭!
至于劉愛華身上的傷?
劉愛華心里跟明鏡似的。
屁事沒有。
李建業那一拳,力道是重,也確實是疼,但遠遠沒有他說的那麼嚴重。
衛生院的大夫也來看過,說沒啥事。
可那又怎麼樣?
他就是要裝!
裝作半死不活,裝作痛不欲生。
只有這樣,才能把事情鬧大,才能讓所有人都相信,他李建業這個所謂的集體標兵,其實就是個一言不合就敢把人往死里打的惡棍!
更何況,他還加了一把最猛的火。
毆打群眾,再加上跟女老師搞……
這兩頂大帽子扣下去,就是鐵打的人,也得被砸趴下!
他要讓所有人看看,這個所謂的榜樣,骨子里就是個卑鄙無恥、男盜女娼的人間敗類!
“兒啊……”
李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她湊到炕邊,一臉關切地看著他。
“你感覺咋樣了?還好點沒?”
劉愛華臉上的笑意瞬間收斂,眉頭重新痛苦地擰在一起。
他虛弱地擺了擺手,仿佛連這個動作都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眼眶一紅,硬是從干澀的眼楮里擠出兩滴淚珠。
“媽……”
“你出去吧,我……我難受……你讓我一個人靜靜……”
……
另一邊。
張大隊長和張為民一前一後地走在回家的土路上,腳踩在凍得發硬的泥土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為民。”
張大隊長忽然開了口。
“你跟我說句實話,這事兒……你知道多少?”
“李建業那小子,真把劉愛華給揍了?”
“還有……他跟那個王老師,真有那不清不楚的關系?”
張為民的心猛地一沉。
這個問題,像一塊石頭,砸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該怎麼回答?
說實話?
他確實親眼看見李建業動手了,那一拳的力道,他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心驚。
可當時的情況……
張為民其實也不清楚,他只看到李建業打飛了劉愛華,認為肯定是劉愛華那孫子堵在王老師家門口,沒安好心。
至于,是不是因為被劉愛華撞見什麼……
張為民是真不知道。
他只知道李建業和王老師倆人結拜成了兄妹,平日里李建業對王老師也確實多有照顧。
可劉愛華嘴里那句“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實在是太震撼了。
張為民沉默著,低下了頭。
夜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他的腦子里亂成了一鍋粥。
難道……
難道劉愛華說的是真的?
不然的話,李建業一個大小伙子,為啥平白無故地非要認一個年輕女老師當妹妹?
這個念頭剛冒出頭,就被張為民狠狠地踩了下去。
不能這麼想。
先不說李建業是不是那樣的人。
首先,現在所發生的一切,還都只是劉愛華的一面之詞。
沒有任何真憑實據。
那家伙被打了一頓,懷恨在心,故意潑髒水也不是不可能。
說明不了什麼。
于是,張為民搖了搖頭。
“我也不是很清楚。”
張大隊長見張為民啥也不知道,便不再多問。
“回去睡吧。”
“有啥事等明天就知道了。”
“公社那邊把李建業叫過來,當著所有人的面,是黑是白,總能問個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