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內,沉水香的青煙裊娜依舊,卻仿佛被門外涌入的濕冷氣息攪動,不再如往日那般沉靜垂直,而是帶上了幾分不安的盤旋。
嚴嵩幾乎是半倚半靠在小太監身上,踉蹌著跨過那高高的門檻。
冰冷的雨水從他濕透的簑衣和朝服上滴落,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暈開一小片狼狽的水漬。
他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花白的頭發凌亂地貼在額角臉頰,昔日首輔的威儀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被雨打風吹去、行將就木的老朽軀殼。
御座之上,嘉靖帝依舊盤坐,目光垂落,仿佛在凝視膝間道經上某個玄奧的字符,對眼前的狼狽景象恍若未見。
黃錦悄無聲息地遞上一塊溫熱的軟巾,又示意小太監捧來一件干燥的厚絨披風。
嚴嵩卻恍若未覺,他掙脫攙扶,用盡全身力氣,顫巍巍地再次跪倒,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混合著他嘶啞哽咽、幾乎不成調的哀鳴
“陛下……老臣……老臣罪該萬死!教子無方,馭下不嚴,致有今日之禍……辜負聖恩,罪孽深重……老臣……無顏再見陛下天顏……唯求陛下……念在老臣……侍奉陛下二十余載,雖無寸功,亦有……亦有犬馬微勞的份上……賜老臣……一死……以謝天下……以全陛下聖德……”
他語無倫次,老淚縱橫,混合著臉上的雨水,縱橫交錯,顯得無比淒慘。
每一句請罪,都精準地避開了任何具體罪責,只談“失察”、“無能”,將一切歸咎于自己的“老邁昏聵”和兒子的“狂悖”,姿態放得極低,只求一死以全君顏。
嘉靖帝終于緩緩抬起眼皮。
那雙深潭般的眸子落在嚴嵩身上,沒有任何波瀾,既無憤怒,亦無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審視的平靜。
他沒有讓嚴嵩起身,也沒有接他的話茬,只是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久遠的往事
“惟中啊……”
這一聲久違的表字稱呼,如同一聲遙遠的鐘鳴,敲在嚴嵩心口,讓他渾身猛地一顫,哭聲戛然而止,只剩壓抑的抽噎。
“還記得嘉靖二十一年,西苑那場大火麼?”嘉靖帝的目光似乎飄向了遙遠的過去,“朕的寢殿幾乎焚毀,是你,連夜調集工部匠人,三日不眠不休,為朕重修殿宇,比原先更顯敞亮清雅。那時,你尚在禮部,卻比工部那些人,更知朕心。”
嚴嵩愣住了,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茫然,隨即化為更深的惶恐和……一絲被勾起的不合時宜的酸楚。
他伏在地上,哽咽道“老臣……老臣記得……陛下洪福齊天,自有神明庇佑,老臣……老臣只是盡了本分……”
“本分……”嘉靖帝輕輕重復了一句,不置可否,又繼續道,“還有嘉靖二十七年,朕欲重修《永樂大典》輯錄,群臣皆言耗資巨萬,徒耗民力,是你,力排眾議,從江南籌措錢糧,促成此事。雖然後來……唉,不說也罷。”
他一件件,一樁樁,提起的都是嚴嵩早年得他歡心的“功績”和“苦勞”,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感慨?
精舍內,只剩下嘉靖帝平淡的敘述聲和嚴嵩壓抑的、不知所措的抽泣聲。
黃錦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然而,在這看似“君臣敘舊”、“追憶往昔”的溫情面紗之下,隱藏著的,是嘉靖帝冰冷如鐵的算計。
他絕口不提江西老宅被抄出的巨贓,不提鄢懋卿私分的二百七十萬兩,不提嚴黨任何一樁具體的、足以將他們釘死在恥辱柱上的罪證。
句句不提寬恕,句句卻仿佛都是寬恕的暗示。
句句皆是過往,句句皆避當下。
這看似寬宏大量的背後,潛台詞卻冰冷徹骨你的罪,朕都知道,而且比你想象的更清楚!
但朕此刻不提,是還顧念一絲舊情,是朕的恩典!
嚴嵩只能順著這話頭,涕淚交加,一遍遍叩首,痛陳自己“年老昏聵”、“教子無方”、“辜負聖恩”,甘願領受一切罪責,只求陛下念在數十年君臣情分雲雲。
嘉靖帝靜靜听著,偶爾頷首,目光幽深,仿佛真的在認真考慮一位老臣的懇求。
精舍內一時間竟顯得有幾分“君臣相得”、“追憶往昔”的詭異和諧。
然而,無論是涕泗橫流的嚴嵩,還是平靜如水的嘉靖,心中都明鏡似的。
這不過是一場心照不宣的表演。
嘉靖帝需要嚴嵩的“認罪”和“感恩”來滿足帝王的尊嚴,來為後續或許的“從輕發落”鋪墊一個看似合理的台階,更為了穩住此刻風雨飄搖的朝局,避免狗急跳牆。
而嚴嵩,則拼命抓住這唯一可能存在的、渺茫的生路,用最卑微的姿態,賭嘉靖帝心中那一點點或許存在的、對“好用舊物”的留戀。
但嘉靖帝的心思,早已飛越了這精舍,飛向了東南波濤洶涌的海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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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世蕃那蠢貨有句話倒是沒說錯——這大明朝,眼下還真有一處離不開嚴黨“遺產”的地方,那就是胡宗憲穩著的東南抗倭大局!
嚴嵩可以倒,嚴黨可以散,但東南不能亂!
若因嚴黨倒台,牽連胡宗憲,致使倭寇再起,烽煙彌漫東南富庶之地,那他嘉靖的財賦重地、海疆安寧將頃刻崩塌!這代價,是他絕對無法承受的。
因此,胡宗憲必須穩住,東南必須無恙。
但如何穩住?由誰去穩住?
絕不能再由與嚴黨牽扯過深的官員出面,那無異于抱薪救火。
清流之輩,多不知兵,更與胡宗憲有隙,派去只怕適得其反。
最佳人選,似乎只有一個——那個看似置身事外、實則與東南頗有淵源、且深諳兵事、更能代表他嘉靖意志的人。
精舍內的“敘舊”又持續了一盞茶的功夫,嘉靖帝終于略顯疲憊地揮了揮手“惟中年事已高,今日又淋了雨,先回府歇著吧。凡事,朕自有考量。”
一句“自有考量”,包含了無窮意味。
嚴嵩如蒙大赦,又似被懸于更高處,戰戰兢兢地叩首謝恩,在內侍的攙扶下,一步三晃地退出了精舍。當他踏入外面依舊未停的冷雨時,竟恍惚覺得,精舍內那壓抑的溫暖,更像是一場幻覺。
送走嚴嵩,嘉靖帝臉上的溫和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冰冷的銳利。
“黃錦。”
“奴婢在。”黃錦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出現。
“靖海伯……還在府中‘養傷’?”嘉靖帝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回皇爺,伯爺府上回報,仍是每日太醫請脈,需靜養。”黃錦小心翼翼地回答。
“靜養?”嘉靖帝輕哼一聲,“他陳恪是瓷做的不成?過去刀箭加身也沒見他這般嬌貴。傳旨”
西苑精舍外,靖海伯府內。
陳恪“養傷”的日子清閑而規律。
他正拿著一個精心打磨的木質小搖鈴,逗弄著榻上咿呀學語的幼子陳忱,常樂坐在一旁做著針線,嘴角含笑,室內一派溫馨寧靜。
然而,這份寧靜很快被打破。
老管家周伯步履匆匆卻無聲地來到書房門外,低聲道“伯爺,宮里來人了,是黃公公身邊的小火者,言說陛下有口諭。”
陳恪逗弄兒子的手微微一頓,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
常樂臉上的笑容也瞬間收斂,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他整理了一下略顯閑適的家常袍服,來到前廳。
那小太監面無表情,尖細的嗓音清晰地傳達了嘉靖的口諭
“陛下口諭朕知陳卿才學無雙,辯才無倆,此番替朕將旨意傳給浙直總督胡宗憲,勿失朕望。欽此。”
陳恪跪在地上,心中念頭電轉,面上卻恭敬無比“臣陳恪,領旨謝恩。”
口諭極其簡單,甚至沒說明旨意內容,只強調了“傳旨”和“務失朕望”,尤其點出“辯才無倆”四字,顯得格外突兀且意味深長。
傳旨需要什麼“辯才”?
接著,那小太監又捧出一個用明黃綢緞嚴密包裹、以火漆牢牢封緘的紫檀木盒,鄭重遞上“靖海伯,此乃陛下交予胡總督的密旨。陛下嚴令,此旨需伯爺親交胡宗憲之手,途中不得擅自啟視。黃公公特意囑咐,東南軍情緊要,請伯爺……盡快動身。”
陳恪雙手接過那沉甸甸的木盒,心中疑雲更甚。
密旨?不得擅自啟視?盡快動身?
這一切都透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嘉靖似乎急于讓他離開京城這個嚴黨覆滅的風暴中心,卻又將一份顯然極其重要、可能與東南局勢乃至胡宗憲本人命運息息相關的密旨交給他這個“外人”去傳遞。
結合那句“辯才無倆”,陳恪幾乎瞬間明了——嘉靖哪里是讓他去簡單傳旨?分明是讓他去當說客,去穩住、或者說去“說服”胡宗憲!
“臣,遵旨。”陳恪壓下心頭所有疑慮,恭敬應下,臉上看不出絲毫異樣。
送走宮使,他回到內院,常樂早已迎了上來,美眸中滿是憂色“恪哥哥,陛下這是……”
陳恪將那只沉甸甸的密旨盒放在桌上,苦笑一聲,抬手輕輕撫平她微蹙的眉頭“無妨,不過是跑趟腿,去東南傳道旨意罷了。正好,江南春暖花開,全當去散散心了。”
他語氣輕松,試圖化解妻子的擔憂。
但常樂何等聰慧,豈能看不出其中的凶險?
嚴黨倒台在即,陛下卻讓與嚴黨有隙的夫君去給與嚴黨關系匪淺的胡宗憲傳旨?這其中的微妙與艱難,可想而知。
她握住陳恪的手,低聲道“我這就讓下人準備行裝,我與你同去。”
陳恪反握住她的手,微微搖頭“此番陛下旨意催得急,怕是行程緊促,路上難免顛簸。忱兒還小,經不起這般折騰。你留在京中,照料好家和忱兒,等我回來。”
他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常樂看著他平靜卻堅定的眼神,知道此事已定,再多言無益,只能將萬千擔憂化作一句“一切小心。”
陳恪點點頭,目光再次落在那封死的密旨盒上。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吩咐道“周伯,備馬!阿大,點齊親隨,即刻準備出發!”
風雨欲來,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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