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伯府的書房,窗欞半開,初春微寒的風卷著庭院里新栽的幾株桃李的嫩芽氣息,吹散了沉水香的余燼。
陽光斜斜地灑在紫檀大案上,映照著幾件精巧的木制模型——一架微縮的筒車,一座結構清晰的拱橋,還有幾件形狀奇特的幾何體。
陳恪一身素色直裰,未束冠,只隨意用玉簪綰了發髻。
他正俯身,用一把細小的刻刀,專注地修整著拱橋模型的一處榫卯接口。
額角那道被御醫精心處理過的傷口,已結了一層淡粉色的痂,在陽光下幾乎看不真切。
“恪哥哥,孫老大夫開的藥膳湯,趁熱喝了吧。”常樂端著一只青瓷小盅,腳步輕盈地走進來。她今日穿了一身鵝黃底繡折枝玉蘭的襖裙,發髻間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搖,眉宇間是久違的輕松與滿足。
陳恪聞聲抬頭,放下刻刀,臉上瞬間漾開溫煦的笑意,那笑意直達眼底,驅散了前些日子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沉郁與疲憊。他接過小盅,看也不看那黑褐色的湯汁,仰頭便喝了下去,末了還咂咂嘴︰“娘子親手熬的,就是比御膳房的滋味好。”
常樂嗔怪地白了他一眼,接過空盅︰“油嘴滑舌!孫老說了,這湯最是活血化瘀,祛疤生肌,你額上那道印子,可得仔細些。”她說著,目光忍不住又落在那道淡痕上,指尖下意識地想去觸踫,卻又停在半空。
陳恪順勢握住她的手,將她拉近些,聲音低沉而溫柔︰“一點小傷,早就不礙事了。倒是你,這些日子勞心勞力,人都清減了。”他目光掃過她略顯單薄的肩頭,帶著毫不掩飾的心疼。
常樂臉頰微紅,抽回手,掩飾般地整理了下他的衣襟︰“我有什麼勞心的?倒是你,如今肯安生在家,陪陪忱兒,我不知多歡喜。”
她頓了頓,聲音放得更輕,帶著一絲試探,“外頭……鄢懋卿回京了,听說……弄回來三百五十萬兩銀子,滿城都在議論,說嚴閣老又立下擎天保駕之功了。”
陳恪臉上的笑容未變,眼神卻平靜無波,仿佛听到的只是“今日天氣不錯”般的尋常消息。
他重新拿起刻刀,輕輕刮掉木屑,語氣隨意得像在談論窗外的桃花︰“哦?三百五十萬兩?嚴閣老門下,果然多的是能刮地皮的好手。鹽鐵之利,本就是他們經營多年的地盤,此番不過是把養肥的豬再殺一遍,吐出些油水來應付聖上罷了。意料之中,沒什麼好驚訝的。”
他放下刻刀,拿起那塊修好的拱橋部件,對著陽光仔細看了看接口的契合度,仿佛那比朝堂風雲更值得關注。
“你不擔心?”常樂看著他這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心中那點因鄢懋卿風光回京而泛起的隱憂,莫名地消散了大半,卻又升起一絲好奇,“嚴黨聲勢復振,對你……”
“對我?”陳恪輕笑一聲,放下木件,轉身正對著常樂,眼神清澈而坦蕩,“樂兒,你夫君我,現在只想在家好好養傷,多陪陪你和忱兒。朝堂上的事,自有徐閣老、高閣老那些‘正人君子’去操心。扳倒嚴黨?那是清流們夢寐以求的‘千秋功業’,這份潑天的功勞和隨之而來的……麻煩,還是留給他們去消受吧。”
他話里的意思,常樂瞬間明了。
嚴嵩盤踞朝堂數十載,樹大根深,黨羽遍布天下。推倒這棵大樹,固然能贏得清譽,但也必將承受嚴黨殘余勢力的瘋狂反撲,更會成為嘉靖帝眼中新的、必須牢牢掌控的“錢袋子”和“白手套”。
陳恪不願,也絕不想將自己置于那個風口浪尖的位置。他看得太透,這“掘墓人”的名頭,看似風光,實則凶險萬分。
“所以你就躲在家里,天天鼓搗這些木頭?”常樂指了指案上的模型,嘴角忍不住勾起,帶著一絲嬌俏的揶揄,“靖海伯爺不做,改行當木匠了?”
“木匠有何不好?”陳恪也笑了,笑容里帶著一種卸下重擔後的輕松,“心思單純,手藝實在。你看這筒車,若能推廣,可省多少灌溉之力?這拱橋結構,若用于修路架橋,或能更堅固耐久。這些,可比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有意思多了。”他頓了頓,目光溫柔地落在常樂臉上,“更何況,家里有嬌妻幼子,春日正好,何必去 那渾水?”
正說著,乳母抱著剛睡醒、正揉著眼楮的小陳忱走了進來。
小家伙不滿周歲,粉雕玉琢,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楮像極了常樂,此刻正咿咿呀呀地朝著父母的方向伸手。
陳恪臉上的笑意瞬間放大,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從乳母手中接過兒子。
那動作,比對待最精密的模型還要輕柔謹慎。
他將小家伙高高舉起,引得陳忱咯咯直笑,清脆的笑聲瞬間充滿了整個書房。
“忱兒,看爹爹給你做了什麼?”陳恪抱著兒子走到案前,拿起一個打磨光滑、造型可愛的木馬搖鈴。小陳忱立刻被吸引,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
常樂站在一旁,看著丈夫笨拙又溫柔地逗弄著兒子,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們父子身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
這一刻,什麼靖海伯,什麼朝堂風雲,什麼嚴黨清流,仿佛都遠在天邊。
眼前這個挽著袖子、笑容明朗、專注地陪幼子玩耍的男人,才是她心底最珍視的陳恪。
比起那個在朝堂呼風喚雨、卻常常帶著一身疲憊與深沉歸家的重臣,她更愛眼前這個沾染了煙火氣、眉宇間再無陰霾的丈夫
。這份寧靜與溫馨,是她期盼了許久的。
這段日子,陳恪似乎真的將朝堂拋諸腦後。
他告假的理由冠冕堂皇——額角傷後需靜養,兼有“思慮過度”引發的“心悸”。
嘉靖帝竟也信了,或者說,樂見其成。
宮內時常有賞賜下來,或是珍稀藥材,或是精巧玩物,甚至有一次,黃錦親自送來一匣子江南新貢的雨前龍井,言道“皇爺知伯爺喜靜,特賜清茶,望伯爺安心靜養”。
賞賜依舊,卻再無那令人作嘔的“藥膳”折磨。這份“慰問”,顯得格外真誠。
陳恪的日子過得規律而閑適。
晨起練一套舒緩的拳腳,然後陪常樂用早膳,逗弄一會兒醒來的陳忱。
上午多在書房,或讀書,或繼續他的“木匠”活計,設計、制作各種模型,有時是水利器具,有時是孩童玩具。
午後小憩片刻,便抱著陳忱在庭院里曬太陽,指著初綻的花蕾教他認“花”,指著掠過的飛鳥教他認“鳥”,盡管小家伙只會咿呀回應。常樂有時在一旁處理府中庶務,有時也加入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常樂甚至暗自慶幸這次陳恪的“受傷”和“告假”,雖然過程驚心動魄,卻換來了丈夫難得的、全心全意的陪伴。
然而,常樂畢竟是常樂。
她敏銳地察覺到,陳恪並非真的全然放下了。
書房深夜亮著的燈火,他偶爾望向皇宮方向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深邃,以及他那些看似玩鬧的木工模型背後隱約透出的、超越時代的奇思妙想,都讓她明白,她的丈夫,骨子里依舊是那個心懷錦繡、目光深遠的陳恪。
他只是選擇在風暴來臨前,暫時收攏羽翼,守護著眼前這一方小小的、珍貴的寧靜港灣。
這寧靜,是蟄伏,而非沉淪;是守護,而非逃避。
常樂懂他,所以她珍惜此刻的每一寸光陰,同時也在心底,默默為他準備著,當風雲再起時,她所能給予的一切支持。
一日午後,陽光正好。
陳恪在庭院鋪了厚厚的絨毯,將一堆他親手制作的木制玩具——小馬、小車、小房子、還有那個會轉動的筒車模型——攤在陳忱面前。
小家伙興奮地爬來爬去,抓起這個,放下那個,最後竟一把抓住了陳恪用來雕刻木件的一柄小巧、圓頭、打磨得極其光滑的木槌。
“忱兒喜歡這個?”陳恪失笑,想輕輕拿開,小家伙卻攥得緊緊的,還揮舞著小胳膊,嘴里發出“啊!啊!”的聲音,仿佛在宣告所有權。
常樂在一旁看著,忍不住笑出聲︰“瞧他,倒像是要繼承你的‘衣缽’,當個小木匠呢!”
陳恪也笑了,索性由著兒子抓著木槌玩耍。
他看著兒子專注地用小槌敲打木馬,發出“篤篤”的輕響,陽光灑在幼子柔軟的發頂,妻子溫柔的笑靨近在咫尺。
這一刻,歲月靜好,仿佛能一直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