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風掠過金華鄉新修的青石板路,卻吹不散此地蒸騰的人氣和富貴氣。
曾經的窮鄉僻壤早已改頭換面,白牆黛瓦的嶄新宅院鱗次櫛比,夾雜著幾處雕梁畫棟、氣派非凡的大宅,顯是富戶遷入。
村口那座新立的“狀元碑”被打磨得光可鑒人,碑前香火繚繞,竟成了小小一方聖地。
老宅更是今非昔比。
陳恪母子當年棲身的幾間屋子,如今被一圈粉牆黛瓦嚴密圍起,朱漆大門緊閉,門前甚至有鄉勇模樣的青壯挎刀值守,嚴禁閑雜人等靠近。
牆內隱約可見修繕一新的屋脊飛檐,雖不敢說富麗堂皇,卻也透著莊重與保護。
這一切,都只因這宅子里曾走出了一位攪動朝堂風雲的靖海伯、狀元郎陳恪。
“幾位先生瞧瞧,”一個穿著簇新綢布襖、滿面紅光的漢子正是那李屠戶,他指著狀元碑和老宅方向,唾沫橫飛地對身邊幾位穿著體面、舉止斯文的外鄉人說道,“都是托了靖海伯的福啊!他老人家飛黃騰達,咱這金華鄉也跟著沾了仙氣兒!以前我那破肉鋪子,如今改成了大酒樓,客似雲來!連帶著地皮都翻了天價,老王家那破院子,前些日子被一個江南來的富商買去,嘿,那價錢,夠老王家幾輩子吃喝不愁了!”
他身邊的幾位“史官”實則是趙文華及其喬裝的手下,他們連連點頭,臉上堆著職業化的笑容,眼神仔細捕捉著對方言語中每一絲可能的信息縫隙。
“是啊是啊!”另一旁挎著竹籃的周大娘接話,臉上是發自肺腑的感激,“打小我就看這孩子不一般!五歲放牛時就透著股機靈勁兒,懂事著呢!在周夫子那兒讀書也最是刻苦,就是心氣兒高,十歲那年就想考秀才,還是周夫子硬攔著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讓他沉住氣多讀幾年書。唉,現在想想,夫子高見啊!伯爺後來那沉穩勁兒,可不就是那時候磨出來的?”
趙文華身後一個幕僚模樣的人立刻接口,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哦?十歲就欲應試?果然少年英才,銳氣逼人!大娘,那靖海伯年少時,可曾有過什麼……嗯……少年人常有的輕狂之舉?或是……與尋常孩童……迥異之處?我等修史,貴在真實,點滴細節皆是珍貴史料啊!”
李屠戶和周大娘相視一眼,都皺起了眉。
李屠戶撓撓頭︰“輕狂?迥異?這……好像真沒啥特別的。伯爺從小就穩重,放牛放得好,讀書也專心,就是偶爾搗鼓些小玩意兒,像什麼能自己轉的風車啦,想省力的推車啦,可惜都沒成。要說不同,可能就是比別的娃子想得深、看得遠?”
“對,對,”周大娘附和,“心思重,懂禮數,不像別的皮猴子上房揭瓦。五歲之前的事……”她努力回憶著,臉上露出困惑,“好像……更安靜些?話不多,有點不像個娃娃?但也說不上迥異,就是懂事得早吧?”
趙文華眼神微眯,五歲之前?“懂事得早”、“安靜”、“不像娃娃”?這些詞讓他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他向前一步,臉上笑容更“誠懇”了幾分,聲音也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誘哄的意味︰“大娘,屠戶大哥,我等修史之人,深知史筆如刀,既要揚其光耀,亦需記其成長之曲折,方為信史。靖海伯乃國之柱石,其幼時點滴,無論成敗,皆可啟迪後人。煩請再仔細想想?比如,可曾與鄰里有過爭執?或是對某些事物表現出……不合常理的恐懼或痴迷?”
他的話語中帶著不易察覺的引導,試圖誘使村民說出些可以被曲解為“性格缺陷”或“怪異行為”的往事。
然而,李屠戶和周大娘臉上那層天然的“陳恪濾鏡”太厚了。
李屠戶大手一揮︰“爭執?伯爺打小就熱心腸,誰家有事都搭把手!不合常理?嗨,讀書人心思重想得多點,那不叫不合常理,那叫聰明!你們這史官,咋老想打听這些沒影的事兒?”
周大娘也有些不悅︰“就是,伯爺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打小就跟咱凡人不一樣那也是應當的!再說了,他五歲前的事,誰記得清?你們……”
“幾位大人!”
一個蒼老卻洪亮、充滿了凜然正氣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眾人身後炸響,瞬間打斷了周大娘的話,也震得趙文華等人心頭一跳!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須發皆白、身形清瘦、穿著洗得發白舊儒衫的老者,拄著一根磨得油亮的藤杖,正一步步從老宅方向走來。
他雖步履略顯蹣跚,但腰板挺直如松,一雙老眼精光湛湛,帶著洞穿世事的銳利,直直刺向趙文華一行人。
正是陳恪的啟蒙恩師——周夫子!
他走到近前,目光如電,掃過趙文華等人那身看似斯文實則難掩官場氣息的衣著和舉止,再看向他們臉上那來不及完全收斂的探尋與誘導之色,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誚與冷峭︰
“若是要為靖海伯立書作傳,頌其功德,彰其才華,老朽這寒舍陋室,倒還有幾卷他當年習字的涂鴉,幾篇尚未成器的策論,可供參閱!
史筆留芳,自當堂堂正正,訪其師,問其友,觀其文。
何必在此鬼鬼祟祟,專向村野鄉民打听些捕風捉影的‘軼事’?
更兼言語閃爍,處處引導,意欲何為?!爾等身上這官氣……藏也藏不住!說!究竟是何居心?!”
字字鏗鏘,句句誅心!周夫子雖隱居鄉野,但早年宦海浮沉,深知官場險惡。
眼前這幾人舉止做派,絕非誠心修史!
那言辭間的刻意引導,分明是在尋找構陷之資!
趙文華臉上的“誠懇”笑容瞬間僵住,繼而化作一片鐵青。
被一個鄉野老儒當眾戳穿偽裝,他作為嚴嵩心腹、堂堂欽差大臣的權威和尊嚴受到了赤裸裸的挑戰!
他哪能忍得下這樣的氣?瞬間眼中凶光畢露,厲聲呵斥︰
“老匹夫!好大的狗膽!竟敢對本官……我等無禮!妄加揣測,污蔑朝廷差員!你可知誣陷之罪?!”
他氣急敗壞之下,差點自報身份,最後關頭勉強剎住,但“本官”二字已脫口半截,那居高臨下的官威和威脅之意再無遮掩!
氣氛瞬間降至冰點!周圍的村民都驚呆了,李屠戶和周大娘更是嚇得後退一步,臉色發白。
他們這才意識到,這幾位“史官”竟可能是大官!
然而,面對趙文華驟然爆發的官威和赤裸裸的威脅,周夫子非但沒有半分懼色,反而向前一步,那根看似普通的藤杖在地上重重一頓,發出沉悶的聲響,仿佛敲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他清瘦的身軀挺立如山,白發在寒風中拂動,渾濁的老眼此刻銳利如刀鋒,直視趙文華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
“官?多大的官?是代天巡狩的欽差,還是手握生殺的都堂?老朽一介布衣,只知天理昭昭,人心公道!
我的學生陳恪,少時雖家貧,然品性高潔,勤勉向學,人所共睹!
他今日之位,乃憑真才實學、經國濟世之功得來!豈容爾等魑魅魍魎,在此處心積慮,妄圖羅織罪名,構陷忠良?!”
他聲音洪亮,帶著一股浩然正氣,響徹村口︰
“爾等若真是奉旨修史,老朽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若是以修史為名,行構陷之實……”周夫子冷笑一聲,那笑容里充滿了蔑視與決絕,“縱使你是閣部重臣,老朽這把老骨頭,也要在陳恪的狀元碑前,在列祖列宗眼前,問一問這朗朗乾坤,還有沒有王法,有沒有天理!問問陛下,是否容得下爾等如此敗壞股肱重臣的清譽?!”
“至于怕?”周夫子猛地提高聲調,枯枝般的手指向那守衛森嚴的陳恪老宅和巍峨的狀元碑,“我周某人的學生,是大明的靖海伯!有徒如此,老朽此生無憾!我何懼之有?!倒是爾等,藏頭露尾,心懷叵測,就不怕靖海伯知曉今日之事?就不怕這悠悠眾口,青史如刀?!”
一番怒斥,如金石擲地,振聾發聵!
周圍的村民們被周夫子的凜然正氣所感染,最初的恐懼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對趙文華等人深深的懷疑和隱隱的憤怒。
李屠戶的拳頭悄然握緊,周大娘的眼神也變得堅定起來。
趙文華和他身後的隨從,被周夫子這番毫不留情、直指要害的怒罵懟得面紅耳赤,啞口無言。
周夫子點破了他們的偽裝,更直接抬出了陳恪如今如日中天的身份和功績!
那份“有徒如此,何懼之有”的底氣,像一記無形的耳光,狠狠抽在他們臉上。
官威?在陳恪的煌煌功績和周夫子的浩然正氣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威脅?對方連死都不怕,還怕你的威脅?更可怕的是,周夫子直接點出了“靖海伯知曉此事”的後果!
趙文華胸口劇烈起伏,臉色由鐵青轉為豬肝色,指著周夫子“你…你…”了半天,卻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他深知今日之行徹底暴露,再糾纏下去只會自取其辱,甚至可能引來陳恪的雷霆反擊。
“好!好一個忠義門生!好一個不畏強權的老匹夫!”趙文華咬牙切齒,眼中怨毒幾乎化為實質,“今日之事,本……我記下了!咱們走著瞧!”
撂下這句色厲內荏的狠話,趙文華猛地一甩袖子,帶著幾個同樣灰頭土臉的手下,在周夫子如炬目光的逼視下,在村民越來越不友善的注視下,狼狽不堪地擠出人群,匆匆爬上停在村外的馬車,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