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伯府的書房內,堆積如山的撫恤名冊和功勛簿卷散發著墨與紙的沉重氣息。
陳恪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指腹按壓在眉骨上,試圖驅散連日審閱帶來的疲憊與那份難以言喻的“公平”之惑。
窗外陽光正好,卻驅不散他心頭的陰霾。
“老爺,”老管家周伯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輕叩房門,“宮里……黃公公到了!”
陳恪心頭猛地一跳。
黃錦?嘉靖帝身邊最親近的大伴?此刻親臨?
他立刻整了整衣袍,壓下所有思緒,臉上瞬間換上恭謹肅穆的神情,快步迎了出去。
無論所為何事,這位內廷大 親至,分量非同小可。
前廳里,黃錦一身簇新的蟒袍玉帶,臉上掛著那招牌式的、如同彌勒佛般慈和溫厚的笑容。
他並未落座,只是背著手,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廳堂陳設,仿佛只是來串門閑聊。
“黃公公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陳恪快步上前,深深一揖,“不知陛下有何旨意?勞動公公親臨,下官惶恐。”
“哎喲,我的靖海伯!快快請起!”黃錦笑呵呵地轉過身,虛扶一把,動作圓融流暢,“可不敢當此大禮!伯爺為國操勞,傷體未愈,咱家奉皇爺口諭,特來探望,順便……給伯爺送點東西。”
他側過身,身後兩個小太監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個朱漆食盒上前。
食盒打開,里面是三層精致的黃釉龍紋碗碟,熱氣騰騰,顯然是剛出鍋不久。
“陛下听聞伯爺傷後胃口不佳,特命御膳房精心烹制了幾樣滋補藥膳,吩咐務必要趁熱送到伯爺府上。”黃錦的聲音溫軟和煦,充滿了“皇恩浩蕩”的暖意。
“皇爺說了,伯爺乃國之柱石,此番又立下不世之功,定要好生將養,這身子骨,可馬虎不得!這藥膳啊,都是按太醫開的方子,溫補氣血,最是養人。伯爺,您瞧,皇爺對您這份體恤之心,真是……”
陳恪看著那食盒里幾碟賣相尚可的菜肴——一碟清蒸魚看似寡淡,一碟炖雞色澤淺淡,一碗羹湯清可見底,還有一小碗熬得近乎透明的米粥——心中瞬間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嘉靖帝的“關懷”?這老道士什麼時候真關心過臣子吃喝了?還特意派黃錦來送?
但面上功夫必須做足。陳恪立刻露出感激涕零之色,再次躬身︰“陛下隆恩,天高地厚!臣……臣萬死難報!竟勞動陛下記掛臣下區區口腹之欲,還煩請公公親自送來,臣……臣實在愧不敢當!”
“伯爺言重了,皇爺體恤功臣,是咱家分內之事。”黃錦笑眯眯地擺擺手,示意小太監將食盒放在廳中的八仙桌上,“來,趁熱,伯爺快請用。皇爺特意叮囑,要看著伯爺您用下這膳,咱家回去才好回話,說伯爺領受了皇爺這片拳拳愛才之心,傷體也見好了幾分不是?”
陳恪臉上的感激瞬間僵住。
看著吃?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他終于明白這“關懷”的真正含義了!
黃錦那笑眯眯的眼神,此刻落在陳恪眼里,卻如同毒蛇的信子,帶著洞穿一切的戲謔和不容拒絕的威壓。
這哪里是送膳?這分明是嘉靖帝的懲罰!是那日在精舍被自己“逼宮”後,老道士憋到現在才使出的、既不失帝王體面又能讓他陳恪有苦說不出的陰招!
他硬著頭皮坐下,黃錦已親自拿起銀筷,布起菜來,動作輕柔,如同伺候自家主子。
“伯爺,請,這清蒸鰣魚最是鮮美滋補,最合您這傷後虛不受補的身子…”
陳恪夾起一塊魚肉送入口中。
腥! 一股濃重的土腥氣混合著淡淡的、似乎是為了壓腥而故意加重卻依舊失敗的姜味,瞬間在口腔炸開。
魚肉入口綿軟松散帶著一股苦澀味,毫無鮮嫩口感,顯然是火候過了頭或是食材本身就不新鮮。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陳恪強忍著咽下,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美味”的表情,含糊道︰“嗯…鮮…鮮甜…謝陛下賞賜…”
“那就好,那就好!”黃錦笑容更盛,又舀起一勺那寡淡的雞粥,“這粥熬得火候足,米油都熬出來了,最是養胃,伯爺多用些。”
陳恪看著那勺幾乎透明的粥水,里面零星飄著幾粒煮爛的米粒和兩片毫無油水的雞絲。
入口,溫吞吞的,只有一股淡淡的鹽味和若有似無的藥材苦味,寡淡得如同嚼蠟。
他感覺自己像在吃一灘毫無靈魂的糊糊。
再次艱難咽下,喉頭滾動,聲音都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溫潤…滋養…陛下…用心良苦…”
黃錦仿佛沒看到陳恪微微抽搐的嘴角和額角滲出的細汗,又殷勤地將那碗清可見底的羹湯推到他面前︰“這湯是主藥,加了老參須和黃 ,最補元氣,伯爺趁熱喝。”
陳恪端起來,一股濃重的藥草味直沖鼻腔。
閉眼喝了一口,想象中的溫潤藥香沒有,只有一股生澀的土腥和難以言喻的、混合了某種劣質蜜糖的甜膩,甜得發 ,苦得反胃,兩種極端味道在口中廝殺,簡直是味蕾的酷刑!
“嘔…”胃部的抗議幾乎壓抑不住。陳恪猛地捂住嘴,硬生生將那口怪湯吞了下去,臉色瞬間白了幾分。
這絕對、絕對是故意的!陳恪心中瘋狂咆哮。
嘉靖這老道士,心眼比針鼻兒還小!不就是在他面前演了出“摘冠死諫”,逼他殺了楊順嗎?
難道你堂堂天子,自己不知道楊順非殺不可?
我那是幫你掃除障礙,穩固江山!你倒好,轉頭就用這等“御膳”來折磨我?!
“伯爺,可是……不合胃口?”黃錦關切地問,那雙細長的眼楮眯得更緊,笑意幾乎要從眼縫里溢出來,“皇爺可是千叮嚀萬囑咐,說這膳方子金貴,用料精細,務必要伯爺您‘好好享用’,一滴都不能浪費,方顯皇恩浩蕩,不負聖意啊。”
他特意加重了“好好享用”和“一滴都不能浪費”。
陳恪心中一萬匹奔馬踏過,臉上卻還得堆砌出十二萬分的感動和……享受。
“合…合胃口!太合胃口了!陛下賜膳,珍饈美味,藥香濃郁,滋補非凡,臣…臣感激涕零!”陳恪幾乎是咬著後槽牙,一字一句地擠出這些話,聲音里的“感動”听著都像在受刑。
他認命了。知道這頓“御膳”不吃完,黃錦這尊笑面佛是絕不會走的。他只能拿起筷子,如同奔赴刑場,將盤子里那腥氣的魚肉、寡淡的雞粥、甜膩發苦的羹湯,一口口、艱難無比地往下咽。
每一口都味同嚼蠟,每一口都伴隨著胃部的強烈抗議。他感覺自己不是在吃飯,而是在吞刀子。偏偏還要在黃錦那“慈祥”目光的注視下,強行做出吃得津津有味、感恩戴德的模樣。
“嗯…好…這魚…入口即化…這粥…米香十足…這湯…回味悠長…”陳恪一邊吃一邊“夸”,只覺得自己畢生所學的溢美之詞都用在了這桌難以下咽的“珍饈”上。
一頓“御膳”,吃得陳恪汗流浹背,比在密雲城頭血戰一天還要辛苦百倍。
他感覺自己的味覺神經已經徹底報廢,胃里翻江倒海,全靠一股“不能君前失儀”的意志力死撐。
終于,在黃錦“滿意”的注視下,陳恪用盡最後的力氣,將碗底最後一滴甜苦交加的湯汁舔淨,動作極其自然,仿佛意猶未盡。
然後放下碗筷,長長地、帶著一絲“滿足”的嘆息,對著皇宮方向拱手,聲音洪亮,情真意切︰
“臣陳恪,叩謝陛下天恩!陛下體恤臣下,竟賜此等滋補聖品,臣食之如飲瓊漿,通體舒泰,傷體頓覺大好!皇恩浩蕩,臣……萬死難報其一!請公公回稟陛下,臣定當盡心將養,早日康復,再為陛下,為大明,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擲地有聲,配合他那微微發紅的眼眶和略顯疲憊卻精神矍鑠的神態,簡直是忠臣典範。
黃錦笑眯眯地听完,連連點頭︰“好,好!伯爺能體諒皇爺這片苦心就好!看到伯爺氣色紅潤,胃口大開,咱家就放心了。回去定當如實稟報皇爺,讓皇爺也高興高興。那咱家就不打擾伯爺靜養了,告辭!”
送走黃錦這尊笑面煞神,關上府門的那一刻,陳恪臉上的感激涕零瞬間垮塌,扶著門框,對著門後的陰影就是一陣干嘔。
書房里,那堆積如山的撫恤名冊似乎也沒那麼沉重了——至少,不用再吃那頓要命的“御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