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伯府東暖閣內,嬰孩細弱的哼唧聲被李嬤嬤熟練的輕拍和低吟撫平,重新歸于寧靜。
陳恪站在搖籃邊,指尖輕輕拂過兒子陳忱熟睡中微蹙的眉頭,那點細微的褶皺,像極了他此刻心頭難以言喻的牽絆。
窗外晨光熹微,常樂仍在淺眠,產後初愈的臉龐帶著一絲恬靜,卻也掩不住連日操勞的疲憊。
“伯爺,宮里來人了,黃公公在門外候著,說是萬歲爺召您即刻西苑覲見。”阿大的聲音壓得極低,從門外傳來,打破了這短暫的安寧。
陳恪心頭微沉。
殿試之期近在咫尺,此刻召見,用意不言而喻。
他最後看了一眼搖籃中幼子,又為常樂掖了掖被角,轉身時,眼中那抹初為人父的柔軟已盡數斂去,重新覆上靖海伯應有的沉靜與銳利。
緋色蟒袍加身,他大步踏出暖閣,將身後那片溫馨與牽掛暫時封存。
西苑精舍,依舊是沉水香裊裊,銅鶴吐煙。
嘉靖帝一身素白道袍,盤坐于蒲團之上,並未如往常般打坐,而是望著窗欞外新抽的嫩芽出神。
陳恪的到來並未驚擾這份靜謐,他依禮跪拜,聲音清朗︰“臣陳恪,叩見陛下。”
“起來吧。”嘉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目光落在陳恪身上,銳利如昔,“陳卿,家中可安好?常氏與小忱兒如何?”
“托陛下洪福,內子恢復尚可,犬子亦安睡。”陳恪恭敬回答,心中卻警鈴微動。
皇帝先問家事,看似關懷,實則是為接下來的正題鋪墊,更是一種無形的提醒——家國一體,你的牽掛,朕知曉。
嘉靖微微頷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拂塵玉柄,話鋒陡然一轉︰“殿試在即,朕欲垂詢新科進士。陳卿,依你之見,此次策論,當以何為題眼?”
來了!
陳恪心念電轉。
嘉靖問得直接,卻留了巨大的回旋余地。
殿試策論,向來是帝王問策于天下士子,其題目往往暗含帝王心術與當前國策走向。
嘉靖此刻問他,絕非真無主意,而是在試探,在引導,更是在尋求一個能將他心中所想完美呈現、又能堵住悠悠眾口的“代言人”。
他略一沉吟,並未直接回答,而是躬身反問,聲音平穩卻帶著洞悉的鋒芒︰“陛下之意如何?臣愚鈍,還請陛下明示方向。”
這話問得極其隱晦,卻又直指核心——陛下,您想要什麼?
您想通過這場殿試,向天下傳達什麼?您想借新科進士之口,說出您心中那件想做卻阻力重重的事?
嘉靖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贊許。陳恪的敏銳,一如既往。他沉默片刻,精舍內只有香爐青煙無聲升騰。終于,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朕曾思慮,欲以‘開源節流’為題,垂詢天下士子富國之策。然……”他頓了頓,目光如電般射向陳恪,“朕思之再三,所謂‘節流’,無非剜肉補瘡,杯水車薪。遠不如子恆昔日所奏‘開海十策’,開源拓土,方為治本之道。”
陳恪心頭一震!果然!嘉靖心中那桿秤,早已傾向開海!
嘉靖今日之言,無異于親口承認了這一點,更是在向他陳恪傳遞一個明確無誤的信號︰開海,是朕心中所向!
但嘉靖接下來的話,卻帶著一絲無奈與沉重︰“然陳卿亦知,此策阻力……如山如海。”
阻力?嘉靖當然知道阻力!
嚴黨、清流中的保守派、沿海既得利益集團……盤根錯節,如同鐵幕。
他此刻拋出這個話題,既是詢問殿試題目,更像是在問陳恪︰此路雖險,卿可敢為朕再探?
更遑論倭寇未靖,邊患猶存,開海之議一旦拋出,必遭群起攻訐。
陳恪瞬間了然嘉靖召他前來的真正用意——皇帝需要一個最鋒利的矛,一個最堅定的旗手,在殿試這個萬眾矚目的舞台上,為新政吹響號角,吸引火力,凝聚共識!
而他陳恪,這個手握實權的靖海伯,正是嘉靖手中那把最合適的刀!
“陛下聖明!”陳恪毫不猶豫,撩袍跪地,聲音清朗而堅定,帶著一股斬釘截鐵的決絕。
“所謂‘節流’,確如陛下所言,不過是痴人說夢!我大明疆域遼闊,人口繁盛,運轉如龐然巨輪,所需耗費如山如海。
一味節流,無異于剜肉補瘡,非但無益,反傷根本!唯有開源,方是正途!開海通商,利國利民,乃大勢所趨,天理昭昭!”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直視嘉靖︰“至于阻力?陛下乃九五之尊,乾坤獨斷!些許魑魅魍魎,些許陳腐之言,何足道哉?
臣蒙陛下知遇之恩,信重之德,早已將此身許國!
陛下所指,便是臣劍鋒所向!縱有千難萬險,荊棘遍地,臣亦願為陛下披荊斬棘,肝腦涂地,在所不辭!此心此志,天地可鑒!”
這番話,陳恪說得擲地有聲,情真意切。
沒有外人在場,無需表演,這是他發自肺腑的承諾。
他深知嘉靖需要一把鋒利且忠心的刀,而他陳恪,甘願做這把刀,為帝王掃清障礙,實現這利國利民的開海大業。
嘉靖看著階下跪得筆直、眼神熾熱如火的陳恪,心中那點因阻力而生的陰霾,仿佛被這赤誠的火焰驅散了不少。
他緩緩起身,踱步至陳恪面前,竟親自彎腰,伸出略顯枯瘦卻有力的手,穩穩地將陳恪扶起。
“陳卿……快快請起。”嘉靖的聲音溫和了許多,帶著一絲難得的暖意,“朕知卿忠忱,亦知卿才干。有卿此言,朕心甚慰。”
他拍了拍陳恪的手臂,動作帶著長輩對子佷般的親近,“此事,朕心中有數了。殿試題目,便以‘開源節流’為引,至于如何破題,如何闡述,天下士子自有其才思。朕,拭目以待。”
陳恪順勢起身。
他知道,嘉靖已經下定了決心,開海之事,將借此次殿試,正式提上日程,成為未來國策的重要方向。
而他陳恪,將是這盤大棋中,嘉靖最倚重的那顆棋子。
嘉靖收回手,負手望向窗外,方才的凝重仿佛一掃而空,臉上竟露出一絲難得的輕松笑意。
他話題一轉,語氣也變得家常起來︰“你那小子,陳忱……這幾日可還鬧騰?”
陳恪微微一怔,隨即會意,緊繃的心弦也松弛下來,臉上浮現出真切的笑意︰“回陛下,犬子能吃能睡,只是夜里偶有啼哭,擾得內子不得安眠。”
“哈哈哈……”嘉靖聞言,竟開懷大笑起來,笑聲在精舍內回蕩,帶著一種卸下帝王面具後的暢快,“小兒夜啼,此乃天性!”
他眼中閃過一絲追憶,隨即又化作深沉的感慨︰“陳卿,好生照看。朕賜名‘忱’,便是期許他如你一般,赤忱不改,忠勤體國。此子與朕的皇孫同歲同日同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教養有失,朕唯你是問!”
最後一句,雖是帶著笑意說出,卻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陳恪再次躬身,鄭重道︰“陛下隆恩,臣銘感五內!定當竭盡全力,不負陛下所托,將忱兒教養成人,報效朝廷!
精舍內,沉水香依舊裊裊。
方才那關乎國策、暗藏刀鋒的君臣奏對,已悄然隱去。
此刻,只剩下帝王對臣子家事的殷殷叮囑,以及臣子對帝王恩寵的拳拳感念。
這尋常人家的溫情,在這波譎雲詭的紫禁城深處,在這修道帝王與這位靖海伯之間,顯得如此珍貴,又如此……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