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西斜,將太倉銀庫灰黑色的圍牆拉出長長的陰影。
陳恪端坐在守衛用的木椅上,指尖輕叩扶手。
馬德全在一旁來回踱步,官袍的下擺已被汗水浸透,在青石板上拖出深色痕跡。
他第三次湊近陳恪,聲音壓得極低︰\"伯爺,眼看天色將晚,不如...\"
\"不如什麼?\"陳恪眼皮都不抬,指尖叩擊聲未停,\"馬主事若是乏了,自去歇息便是。\"
馬德全喉結滾動,古銅色的臉上油光更甚。
他偷眼望向京城方向,那里依然沒有阿大的身影。
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冒出——莫非朝中有人攔下了靖海伯的請命?
這個想法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讓馬德全灰敗的臉色漸漸恢復血色。
他整了整官帽,腰桿不自覺地挺直了幾分。
\"伯爺,\"馬德全的聲音突然有了底氣,\"下官突然想起,今日是家母壽辰...\"
陳恪終于抬眼,目光如刀般刮過馬德全虛偽的笑容︰\"馬主事孝心可嘉。不過...\"他指向西沉的太陽,\"再等一刻鐘,若聖旨未到,本伯親自送你回府祝壽。\"
馬德全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沒想到陳恪如此難纏,連這般借口都不放過。
正欲再言,忽听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陳恪的指尖驟然停住。
塵土飛揚中,阿大魁梧的身影率先躍入眼簾,身後跟著一隊錦衣衛和太監。
為首的太監面容白淨,眉眼間透著精明——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馮保。
馬德全雙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
他慌忙扶住身旁的石獅,指甲深深掐入石縫中。
馮保的轎輦穩穩停在銀庫門前,拂塵一甩,尖細的嗓音刺破暮色︰\"聖——旨——到——\"
這一聲如同驚雷,震得太倉銀庫前所有人齊刷刷跪倒。
陳恪不慌不忙起身,撩袍跪在青石板上,額頭觸地的瞬間,冰涼的石面讓他神志清明。
馮保展開黃綾卷軸,抑揚頓挫地念道︰\"朕聞陳卿所言,甚為驚詫。太倉乃國之血脈,竟有碩鼠盤踞?著靖海伯陳恪即刻徹查!\"
這旨意古怪得緊,既無繁文縟節,又帶著嘉靖特有的謎語風格。
\"臣,領旨。\"陳恪重重叩首,起身時嘴角微揚。
馮保將聖旨交到陳恪手中,低聲道︰\"主子說了,伯爺放手去查,天塌下來有他頂著。\"這話聲音不大,卻讓一旁的馬德全面如死灰。
暮色漸濃,銀庫高大的門樓在夕陽中投下猙獰的陰影。陳恪環顧四周,忽然開口︰\"今日天色已晚,開倉查驗多有不便。明日辰時,本伯再來。\"
馬德全猛地抬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芒。他膝蓋一軟,這次是真的跪下了︰\"伯爺明鑒!下官...下官...\"
陳恪伸手將他扶起,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馬主事這是做什麼?本伯說了,今日只查賬,不開倉。\"
\"查...查賬?\"馬德全結結巴巴地重復,額頭上的汗珠滾落,在青石板上濺出小小的水花。
陳恪笑得溫和︰\"正是。煩請馬主事將太倉這一年的賬冊都搬到值房來。本伯今晚就要看。\"
馬德全的表情精彩極了——先是錯愕,繼而困惑,最後竟浮現出一絲隱秘的喜色。他忙不迭地點頭︰\"伯爺稍候,下官這就去準備!\"
看著馬德全踉蹌跑開的背影,馮保皺眉道︰\"伯爺,這賬冊怕是...\"
\"馮公公放心,\"陳恪打斷他,聲音輕得只有兩人能听見,\"賬目越干淨,破綻越大。\"
馮保眼中精光一閃,會意地點頭。
他湊近陳恪耳邊︰\"主子還讓咱家帶句話——"聞陳卿有後了,朕很欣慰。"\"
陳恪渾身一震,常樂懷孕的消息竟已傳到嘉靖耳中?
他強自鎮定,拱手道︰\"多謝馮公公傳話。\"
值房內,馬德全指揮著幾個胥吏搬來一摞摞賬冊。
檀木書案很快被堆滿,後來的賬冊只能放在地上,很快便壘成半人高的小山。
\"伯爺,\"馬德全擦了擦汗,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圓滑,\"這是太倉近一年的出入賬目,請您過目。\"
陳恪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指尖撫過封面上工整的楷書。
賬冊簇新,墨香猶存,顯然是剛謄抄不久的。
\"馬主事辦事果然利落。\"陳恪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本伯听聞太倉賬目向來混亂,如今看來,傳言不實啊。\"
馬德全腰彎得更低了︰\"伯爺明鑒,下官雖才疏學淺,但賬目一事從不敢馬虎。\"
陳恪不再多言,揮手示意眾人退下。當值房門關上的瞬間,他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
暮色完全籠罩了太倉銀庫,值房內燭火搖曳,在賬冊堆上投下變幻的光影。
陳恪靜坐片刻,突然輕笑一聲。
\"穿越者守則第三百零三條︰\"他對著滿室賬冊默念,\"當對手自以為勝券在握時,往往已經露出了致命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