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恪獨自坐在陳府書房內,燭火搖曳,映照著他略顯蒼白的臉色。
左肩的箭傷已經包扎妥當,但每一次提筆仍會牽動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他咬緊牙關,蘸了蘸墨汁,在雪白的宣紙上落下第一筆。
"臣甦州知府陳恪謹奏︰嘉靖三十二年六月初八夜,倭酋徐海率眾七千余犯我甦州..."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陳恪的思緒隨著文字流淌,將這場精心設計的圍殲戰娓娓道來。
他詳細描述了如何利用甦家為餌,誘使徐海自投羅網;如何以火器列陣,在甕城中全殲倭寇主力。
每一個細節都經過精心打磨,既彰顯新軍戰力,又不露半分驕橫。
"此戰斃敵四千三百余,俘一千五百,繳獲倭刀、鐵炮無數。我軍陣亡二十七人,傷一百零三,皆因火器之利..."
寫到此處,陳恪的筆尖微微一頓。
他抬頭望向窗外,黎明前的甦州城靜謐如畫,絲毫看不出昨夜的血雨腥風。
這份捷報一旦送入京城,必將掀起軒然大波——尋常將領斬首數百便是大功,而他以極小代價全殲倭寇主力,這樣的戰績太過耀眼,耀眼到足以灼傷自己。
知乎收藏夾《明代官場生存法則》自動翻開︰【當你的功勞遠超同僚時,請記住——分功是保命的最佳策略】。
陳恪深吸一口氣,繼續寫道︰"此戰之勝,全賴南直隸巡撫趙貞吉軍需調度有方,使新軍械精糧足;浙直總督胡宗憲運籌帷幄,三面合圍逼敵入彀..."
他將功勞一一分潤︰趙貞吉的軍需支持、胡宗憲的戰略包圍、戚繼光的伏兵合圍、俞大猷的海上牽制,甚至連陸承勛的誘敵深入都被大書特書。
至于他自己?不過是個執行者罷了。
"...臣不過奉諸位大人方略,僥幸成此微功。"
最後一筆落下,陳恪輕輕吹干墨跡,嘴角浮現一絲苦笑。
這份捷報洋洋灑灑六千余字,將一場精心策劃的殲滅戰包裝成眾人合力的結果。
那位西苑的"道士皇帝"或許不會細看,但朝中那些眼紅的同僚一定會逐字推敲——好在,他們只會看到陳恪的謙遜,而非鋒芒。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陳恪迅速將捷報收入錦盒,蠟封在燭火上融化,滴落在盒蓋縫隙處。
"恪哥哥,我進來了。"常樂的聲音伴隨著輕輕的敲門聲。
"進來吧。"陳恪整了整衣冠,試圖掩飾肩上的傷痛。
門被推開,常樂端著一個精致的食盒走了進來。
她今日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襦裙,發間的玉簪隨著步伐輕輕晃動,襯得那張小臉愈發精致。
只是那雙眼中盛滿的擔憂,破壞了這份恬靜的美感。
"你又是一夜未睡?"常樂將食盒放在案幾上,目光掃過桌上堆積的文書和那支燃盡的蠟燭,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傷口還疼不疼?我讓廚房熬了參湯,趁熱喝。"
陳恪接過湯碗,熱氣氤氳中,常樂的臉龐顯得格外溫柔。他輕啜一口,溫熱的湯汁順著喉嚨滑下,驅散了一夜的疲憊。
"趙誠那個廢物!"常樂突然咬牙切齒,珍珠耳墜隨著她轉頭的動作劇烈晃動,"堂堂錦衣衛千戶,連支箭都擋不住!要不是看在陸都督的面子上,我非讓爹爹..."
"樂兒。"陳恪無奈地打斷她,目光瞥向門外——趙誠的身影在窗紙上清晰可見,此刻想必臉色精彩,"趙千戶盡職盡責,是我自己不小心。"
常樂冷哼一聲,縴縴玉指輕輕撫過陳恪肩上的繃帶,眼中的怒火瞬間化為心疼︰"還說沒事?這箭要是再偏三分,就..."她的聲音哽住了,眼眶微微發紅。
陳恪握住她的手,指尖傳來的溫度讓他心頭一暖。
這個曾經任性妄為的侯府二小姐,如今已是能獨當一面的賢內助。
從練兵時的後勤支持,到此刻的細心照料,她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他。
"樂兒,"陳恪突然開口,聲音輕柔卻堅定,"你回京陪陪母親好不好?岳父肯定也很想你了。"
常樂的手猛地一僵,眼中的柔情瞬間被警覺取代。
她何等聰明,立刻明白了丈夫的弦外之音。
"不要。"她撅起嘴,珍珠步搖隨著搖頭的動作劃出倔強的弧線,"我才剛來甦州沒多久,而且你的傷..."
陳恪知道瞞不過她,輕嘆一聲︰"你知道為什麼一開始我也不願意用你的銀子練兵麼?"
常樂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細密的陰影︰"因為...怕別人說閑話?"
"不止。"陳恪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用府庫的銀子,甚至用皇上的內承運庫的銀子,都是為皇上練兵。一旦用上咱們的銀子..."他頓了頓,聲音更低,"那就成了私兵,往大了說是謀反。"
常樂的瞳孔微微收縮,她終于明白了丈夫的擔憂。
這場大勝之後,陳恪在軍中的威望將達到頂峰,而這樣的威望,在猜忌心重的嘉靖朝,無異于一把雙刃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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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和我回京有什麼關系?"她故意問道,想听丈夫親口說出那個殘酷的現實。
陳恪將她拉入懷中,下巴輕輕抵在她柔軟的發頂︰"為將在外,家眷應該在京才對。"他嗅著妻子發間的桂花香,聲音幾不可聞,"你回京...也好幫我照看母親。"
常樂的身體微微顫抖,但她沒有掙脫。
她明白,這是丈夫在主動送家眷入京為質,消除朝廷的猜忌。
雖然以陳恪如今的聖眷,短時間內不會有人敢彈劾他,但時間一長,這份功勞終將成為眾矢之的。
"我明白了。"常樂深吸一口氣,從陳恪懷中抬起頭,眼中的水光在燭火下閃爍,"但我有個條件。"
陳恪挑眉︰"什麼條件?"
"阿大留下保護你。"常樂斬釘截鐵地說,珍珠耳墜隨著她堅定的語氣輕晃,"趙誠太不靠譜了!"
門外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像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柱子。
趙誠的咳嗽聲尷尬地響起︰"咳咳...卑職去巡視一下..."
腳步聲倉皇遠去,常樂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陳恪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你啊...趙千戶現在好歹是陸指揮使的人,給點面子。"
"我管他是誰!"常樂哼了一聲,隨即正色道,",明日就啟程回京。但你要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按時吃飯,傷口不要踫水..."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手指絞著衣角,眼中的不舍幾乎要溢出來。
"樂兒..."他剛想說什麼,卻被常樂用手指按住了嘴唇。
"別說肉麻的話。"常樂的臉微微泛紅,"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她突然湊近,在陳恪唇上輕輕一吻,隨即飛快地退開,"我明日一早就走,你...你要好好的。"
說完,她轉身快步離去,裙裾在門檻處旋開一朵青色的花。
窗外,東方已經泛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陳恪將捷報裝入錦盒,蠟封在燭火上滴落,形成一個完美的圓形封印。
"穿越者守則第二百四十二條︰"他在心中默念,"當你必須送家眷入京為質時,請記住——主動永遠比被動更有尊嚴。"
晨光透過窗欞,將陳恪的影子投在地上,忽明忽暗,如同他此刻復雜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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