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後一抹猩紅的殘陽掙扎著沉入遠山墨色的剪影,將山莊檐角精細的磚雕暈染上一層暖融的暗金。
暑氣漸散,帶著山林特有的草木腥氣和泥土微醺,黏膩地包裹著一切。
山莊內的燈火依次亮了起來,光暈在精心打理過的庭院水景中破碎搖曳,倒映著回廊下無聲游弋的警衛身影,為這份寧靜平添幾分肅殺。
古雅茶室內,清涼的冷氣無聲流淌,稍稍驅散了戶外的悶熱,上好的檀香在紫銅香爐里裊裊逸出,纏繞著清冽的茶香。
胡玉珍拉著甦婉清的手,絮絮叨叨,無非是些家長里短、身體冷暖,眼角余光卻總是不自覺地瞟向門口。
杜卿嫻靜地坐在一旁,偶爾低聲插上一句。
茶海對面,張德輝和張德明兄弟倆端著細瓷茶盞,卻顯得心不在焉。
茶水早已涼透,微黃的茶湯映著他們眼底掩飾不住的焦慮,張德輝的手指無意識地反復摩挲著溫潤的杯壁,目光沉沉,仿佛要穿透眼前氤氳的茶氣,看到遙遠的安南前線的景象。
張德明則坐得更直,肩背僵硬如鐵,每一次放下茶盞都發出輕微卻清晰的磕踫聲,泄露著內心的波瀾。
兩人雖然沒有交談,但眉宇間擰緊的紋路,緊抿的嘴唇,還有那微微前傾、似乎隨時要站起來踱步的身形,早已將“擔憂”二字刻得分明。
茶香依舊,卻壓不住那股無聲彌漫的、源自血脈深處的硝煙味。
山莊西南角,一處連接著茂密芭蕉林的僻靜回廊下,空氣仿佛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擰了一把,發出輕微的、令人牙酸的“嗤啦”聲,如同撕裂了堅韌的絲綢。
光影瞬間扭曲,隨即,胡力和艾莉絲的身影如同從水底浮出般,突兀地顯現出來。
艾莉絲似乎微微晃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帶著植物清甜氣息的空氣才站穩,胡力則紋絲不動,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笑意。
廊下的陰影里,一名身著便裝卻行動迅捷如豹的警衛幾乎在兩人出現的同一剎那便無聲地迎了上來,步伐快而穩,眼神銳利地掃過四周。
“團長,您回來了!”
警衛的聲音壓得很低,語氣帶著恭敬。
“張大使和張武官已經等候多時,在茶室。”
胡力微微頷首,臉上並無意外之色。
“知道了。”
言簡意賅,隨即轉向艾莉絲。
“寶貝,你先去歇著吧。”
艾莉絲順從地點點頭,轉身輕盈地消失在回廊深處。
胡力沒有耽擱,徑直走向自己的臥室,緬國濕熱的天氣,穿著作戰服如同裹在蒸籠里。
迅速換上一身輕便柔軟的亞麻色居家服,清涼的觸感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這才大步流星地走向茶室。
茶室的雕花木門被推開,胡力高大的身影出現,帶進一股室外微涼的夜風。
“張叔,姑父。”
胡力聲音沉穩,目光在兩位長輩臉上迅速掃過。
“小力!”
胡玉珍幾乎是立刻松開了甦婉清的手,幾步搶上前,一把抓住了胡力的胳膊,上下左右仔細打量著,仿佛要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損傷。
手指在胡力肩背處捏了捏,確定結實無恙,這才長長舒了口氣,隨即又板起臉,帶著嗔怪和不容置疑的關心。
“你這孩子!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害得人提心吊膽!看著是沒傷著,可這臉色…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你可得給我當心再當心!不許逞強!”
一連串的念叨又快又急,根本不給胡力插嘴的機會。
胡力無奈地任由姑姑“檢查”,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溫和笑意。
“小姑,我沒事,好著呢。”
甦婉清和杜卿也含笑起身。甦婉清走過來,輕輕挽住胡玉珍的胳膊,溫聲道。
“姑姑,小力剛回來,讓他先喝口水,喘口氣。我們去後院小廚房看看,給他們準備點宵夜點心?”
杜卿也在一旁柔聲附和,胡玉珍這才勉強停下念叨,又瞪了胡力一眼,這才被兩人半勸半哄地帶離了茶室。
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後院隱約傳來的說話聲,茶室內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爐上水壺低沉的嗡鳴。
胡力走到茶海主位坐下,熟練地捻起茶則,將深褐色的普洱熟茶投入溫熱的紫砂壺里。
沸水高沖而下,激蕩起濃郁的陳香,他動作流暢,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沉穩。
“家里現在...”
胡力一邊洗茶,一邊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落在對面兩人耳中。
“到底是什麼情況?安南鬼子傾巢而出,北邊壓力不小吧?”
胡力抬起頭,目光如實質般落在張德輝臉上。
“真的不需要我這邊…直接介入?”
“不需要!”
張德輝的回答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仿佛早已在心底演練過千百遍。
放下手里一直摩挲著的冰涼茶杯,身體微微前傾,眼楮迎著胡力的目光。
“小力,當初我們說好的!安南這一塊,是留給家里練兵的地方!你提供支持可以,但絕對不能直接插手!”
張德輝語氣斬釘截鐵,帶著軍人的不容置疑。
“家里也不是當年的家里了!南疆一線,重兵雲集,你給的那些武器裝備,早就武裝到了牙齒!打鬼子,是他們的職責,也是他們的磨刀石!”
話雖然說得硬氣,但張德輝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沉重憂慮,卻瞞不過胡力的眼楮。
張德明這時放下茶杯,聲音低沉。
“是啊,小力,計劃沒變!安南這塊硬骨頭,家里必須自己啃下來,才有底氣!只是…”
說到這里,張德明頓了頓,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敲擊著,像是在組織語言。
“安南那鬼地方,你也清楚!十萬大山,原始叢林密不透風,又悶又熱,蛇蟲鼠蟻遍地都是!地形太復雜了!”
“家里的大部隊和重裝備在里頭根本展不開手腳,全靠人力滲透偵察?太難了!撒進去的人,像泥牛入海,效率低不說,犧牲也大。”
“鬼子又狡猾得很,要是化整為零,往那些深山老林里一鑽,就真的變成鬼影子…”
“家里急需更廣、更透的眼楮!居高臨下,把那些耗子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眼楮!”
張德明說著,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天花板,仿佛能穿透屋頂,看到那浩瀚無垠、布滿星辰的夜空深處。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強烈的渴望,一種對制高點、對信息掌控權的極致追求。
張德輝深吸一口氣,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赧然,但很快被更強烈的需求所取代。
他身體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目光灼灼地盯著胡力,眼神像在沙漠中跋涉已久的人終于看到了綠洲的水光。
“小力,張叔知道,家里這些年,沒少從你這里拿好東西,從最開始的武器藥品,到後來的精密機床,再到那些單兵裝備…每一件都彌足珍貴!”
“張叔這張老臉,都快掛不住了!”
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隨即語氣變得無比鄭重,甚至帶著點豁出去的意味。
“可這次,不一樣!安南鬼子這一動,就是傾巢而出!”
“家里的那些孩子們在前線拼命,我這把老骨頭在後方,不能讓他們因為‘看’不清、‘看’不遠而白白流血!”
“衛星!小力,我們需要你天上的眼楮!還有那些神出鬼沒大的、小的無人機!”
“有了它們,鬼子的調動、集結、藏身之處,就再也無所遁形!前線指揮才能如臂使指!”
張德輝越說越激動,聲音微微拔高,語氣甚至帶著一種懇求。
“張叔今天,就把這張老臉揣兜里了!小力,再幫家里這一把!”
“這關系到南疆萬千將士的性命,算張叔求你了!”
最後幾個字,聲音竟有些微微的顫抖,這位戎馬半生、位高權重的老將,為了前線的子弟兵,在這一刻,放下了所有的矜持。
張德明在一旁用力點頭,嘴唇緊抿,眼神同樣熾熱且期盼地看著胡力。
茶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水壺里水將沸未沸的、越來越密集的咕嘟聲,以及兩位老將粗重且緊張的呼吸聲。
胡力看著眼前一唱一和,厚著臉皮開口討要的兩位長輩,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終于擴大了些。
慢條斯理地提起沸水,懸壺高沖,深紅色的茶湯在壺中翻滾激蕩,濃郁的茶香瞬間升騰彌漫開來,沖淡了剛才那無形的凝重。
穩穩地分好三杯茶,橙紅透亮的茶湯在素白的瓷杯里輕輕晃動。
“張叔,姑父...”
胡力將兩杯茶推到他們面前,自己端起一杯,語氣帶著一絲了然的笑意。
“你們啊…跟我還繞這麼大個圈子。”
啜飲了一口溫熱的茶湯,感受著那股醇厚順滑的暖流直入肺腑,胡力這才抬抬頭,目光清亮地看著兩人。
“家里需要什麼,我能不清楚?安南那地方,沒有天眼,仗確實難打。不要你們說,其實我早就準備好了。”
張德輝和張德明同時一愣,端著茶杯的手僵在半空,眼神里的急切和赧然瞬間被巨大的驚愕和隨之而來的狂喜所取代。
胡力的視線迎上兩位長輩難以置信、又充滿巨大期待的目光,語氣平淡卻字字千鈞。
“一支三十人的技術支援分隊,都是操作衛星地面接收終端和指揮控制各型號無人偵察機的熟手。”
“相應的設備終端、通訊鏈路、加密模塊,還有配套的維護保障物資,已經裝車完畢,就在山莊西側的獨立倉庫里。”
“接收口令和密鑰,稍後我單獨發給張叔,最遲明天拂曉,他們就能抵達南疆,架起鍋蓋,放出‘蜂鳥’和‘游隼’。”
“安南的山山水水,鬼子的一舉一動,家里很快就能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