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奈
他站起身,走到地圖前,背對著沼田,聲音斬釘截鐵。
“立即以南方軍總司令部的名義,回復今村均!”
“第一,嚴厲申斥!斥責其治下不力,竟讓華人武裝發展到如此地步!責令其不惜一切代價,以最快速度、最嚴厲手段,撲滅任何叛亂苗頭!恢復爪瓦秩序!再有任何大規模襲擊事件發生,軍法從事!”
“第二,準其所請!命令河內倉庫,立即調撥清單所列武器彈藥,我再額外補充步槍彈一百萬發,手雷五千枚。軍犬二十頭及馴導員!運輸船隊即刻出發,以最高優先級送達爪瓦!”
“第三,授權其執行‘徹底肅清’作戰!行動範圍限定在已確認發生武裝襲擊的華人社區!徹底摧毀抵抗分子的意志和能力!手段不限!務求形成強大威懾,殺一儆百!”
“但要記住,目的是穩定,不是徹底滅絕!我們需要勞動力!需要僕從軍的‘合作’!尺度,讓今村均自己把握!”
沼田飛快記錄著,听到“手段不限”時,筆尖微微一頓,但立刻恢復如常。
“哈依!司令官閣下!命令即刻下達!”
寺內壽一轉過身,最後補充了一句,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
“沼田君,告訴今村均,也告訴所有南方軍的將領們…”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仿佛要穿透這夜色,看到那遙不可及、生死未卜的故土,聲音低沉而充滿一種悲壯的決絕。
“南洋,是帝國最後的堡壘!本土雖暫時失聯,但天黃鄙下之意志,必與吾等同在!吾等職責,便是守住這片基業,以待…天時!”
“爪瓦若亂,則南洋危矣!南洋危,則帝國…復興無望!望諸君,戮力同心,不惜玉碎,也要穩住局面!”
“哈依!屬下明白!誓死𥕜衛帝國在南洋之基業!”
沼田多稼藏肅然敬禮,轉身快步離去,去執行這道浸透著焦灼、恐懼和最後瘋狂希望的命令。
辦公室內,再次只剩下寺內壽一一人。他緩緩坐回椅子,剛才強撐的氣勢瞬間消散,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深不見底的憂慮。他拿起桌上一個精致的相框,里面是身著戎裝、目光威嚴的天皇裕仁像。他用布滿老繭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冰冷的玻璃表面。
“鄙下…您…到底在哪里?帝國…真的還有希望嗎?”
一聲微不可聞的、充滿了無盡迷茫和最後一絲僥幸的嘆息,消散在河內潮濕悶熱的夜色中。
支撐他的,只剩下南洋這片“最後的基業”,以及那渺茫得如同風中殘燭的“復興”幻想。
爪瓦的“刺蝟”們引發的風暴,正逼迫著他將寶貴的戰爭資源投入一場殘酷的鎮壓,而這場鎮壓,在帝國本土已然傾覆的背景下,顯得如此蒼白而徒勞。
緬國,雲棲山莊。
夕陽熔金,將西邊的天空染成一片絢麗的橘紅與絳紫。
晚風拂過花園,帶來緬國山林特有的清新氣息,混合著烤肉油脂滴落炭火時爆裂的“滋滋”聲和誘人的焦香,驅散了白日殘留的最後一絲暑氣。
寬闊的草坪上,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
巨大的長條形燒烤架佔據了中心位置,上好的木炭燒得正旺,通紅的炭火映照著圍在四周忙碌的身影。
胡力穿著休閑襯衫,袖子卷到肘部,正全神貫注地翻動著手中的幾串牛肉,動作嫻熟得像是在指揮一場戰役。
他的女人們,如同眾星捧月般圍繞在燒烤架旁,也各自忙碌著,構成一幅生動而養眼的畫卷。
胡玉珍抱著小豆豆玩了一會兒,此刻正坐在長桌旁舒適的藤椅上休息,微笑著看著眼前熱鬧溫馨的一切。
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些許痕跡,但眼神依舊明亮,帶著歷經風雨後的平和。
空氣里彌漫著美食的香氣、歡聲笑語和木炭燃燒的 啪聲,充滿了家的溫暖和活力。
然而,在這片和諧熱鬧之中,有一個身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汪曼春今天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袍,襯得身段玲瓏,氣質清冷。
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圍在燒烤架前忙碌,也沒有加入草坪上的嬉戲。而是獨自一人,坐在離長桌稍遠一些的白色雕花鐵藝長椅上。
手里拿著一杯冰鎮果汁,小口地啜飲著,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並攏的膝蓋上,顯得有些拘謹和落寞。
她的眼神,時不時會不受控制地飄向坐在長桌旁、正含笑看著小豆豆玩耍的胡玉珍。
每一次視線接觸,哪怕只是短短一瞬,汪曼春的心都會像被針扎了一下,迅速低下頭,握著玻璃杯的手指也會不自覺地收緊。
那段往事,如同跗骨之蛆,始終纏繞著她。
當年在76號,她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汪處長”,手段凌厲,心狠手辣。
而胡玉珍,是活躍在申城的地下紅黨,是她們這些特務重點“關注”的對象。
雖然最終胡玉珍被胡振邦和明台救走,汪曼春並未真正抓住她,但追捕的過程是真實發生的。
她親自帶隊,將胡玉珍逼入絕境,槍林彈雨,驚險萬分。她甚至還記得胡玉珍當時那決絕而憤怒的眼神。
誰能想到,時移世易,造化弄人,曾經追捕者和被追捕者的立場,在胡力這里完全逆轉。
她汪曼春成了胡力的女人之一,而胡玉珍,是胡力最敬重的小姑,是這個大家庭里備受尊重的長輩。
這種身份的轉變和過去的陰影,讓汪曼春在面對胡玉珍時,內心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愧疚、尷尬、不安,甚至還有一絲難以消除的畏懼。
她不知道胡玉珍是否還記得當年的事,是否在心里對她存有芥蒂,她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如何開口。
胡力其實早已察覺到了汪曼春的異樣。他一邊熟練地給牛肉串刷上醬料,一邊用眼角余光留意著她。
看到她又一次飛快地移開看向小姑的目光,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胡力心里有些好笑,也有些心疼。
他端起一盤剛烤好的、滋滋冒油、香氣四溢的和牛肋條,大步走到汪曼春面前。
“喏,嘗嘗,本大廚的手藝!”
胡力笑得一臉燦爛,故意把盤子往她面前一遞,擋住了她看向胡玉珍的視線。
汪曼春被突然出現的胡力嚇了一跳,抬起頭,對上他帶著促狹笑意的眼楮,臉上微微一熱,有些慌亂地接過盤子。
“小…小力。”
聲音細若蚊吶。
胡力順勢在她身邊坐下,長椅微微下陷。他拿起一串牛肉,自己先咬了一大口,滿足地咀嚼著,含糊不清地說。
“躲這干嘛?怕油煙燻著你啊?你看璃奈和晴子,玩得多開心。”
汪曼春小口咬了一點點牛肉,肉質鮮嫩多汁,確實美味。她低聲道。
“沒有…就是…有點累,坐會兒。”
胡力看著她低垂的眼睫,知道她在說謊。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點痞氣。
“是不是覺得不好意思見我小姑?”
汪曼春身體一僵,手里的簽子差點掉下來,猛地抬頭看向胡力,眼神里充滿了驚愕和被戳穿心思的窘迫。
胡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滿不在乎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
“嘖...當年你不是沒抓著嘛,還被我懟了一拳,再說...現在不是一家人了嘛!”
“我小姑心胸寬著呢,你看她,提都沒提過以前的事。”
他朝胡玉珍那邊努了努嘴。
胡玉珍似乎感應到他們的目光,正好轉過頭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對著汪曼春也輕輕點了點頭,眼神平靜,沒有任何異樣,仿佛在看一個普通的、家里的晚輩。
汪曼春的心猛地一跳,隨即又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熨帖了一下。
胡玉珍那平和的眼神,像是一種無聲的諒解,讓她緊繃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些。
“再說了...”
胡力繼續大大咧咧地說道,拿起手中的烤肉簽子虛點了點汪曼春。
“你現在是我的人,是我雲棲山莊的女主人之一。過去那些打打殺殺的事,翻篇了!別自己在這兒別扭了,趕緊的,過去跟大家一塊兒熱鬧熱鬧。”
“小豆豆還想讓你陪他玩皮球呢!曼春表嫂~”
胡力最後故意拖長了音調喊的“曼春表嫂”,帶著明顯的戲謔和親昵,瞬間沖淡了汪曼春心頭的沉重。
她看著胡力明亮的眼楮,感受著他言語和動作中傳遞出的毫無保留的接納和維護,又看了看遠處胡玉珍平和的笑容,以及草坪上沈靜怡和小豆豆無憂無慮的嬉鬧…
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頭,沖散了積郁的陰霾。是啊,過去無法改變,但現在和未來,她是屬于這里的。
汪曼春深吸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臉上終于露出了釋然的、帶著點羞澀的淺笑,輕輕點了點頭。
“嗯。”
端起那盤牛肉,汪曼春主動站起身,朝著熱鬧的人群中心走去,步履比之前輕快了許多。
胡力看著她融入人群的背影,得意地挑了挑眉,用烤肉夾子敲了敲燒烤架的邊緣,發出清脆的“鐺鐺”聲,大聲吆喝道。
“開飯啦開飯啦!烤好的都端過來!晚了沒得吃啊!”
夕陽的余暉溫柔地籠罩著整個花園,食物的香氣愈發濃郁,歡聲笑語也達到了高潮。
小豆豆咯咯笑著撲進了剛走過來的汪曼春懷里,汪曼春微微一愣,隨即溫柔地抱住了這個小小的、溫暖的身體。
胡玉珍看著這一幕,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
雲棲山莊的露天燒烤,在緬北寧靜的黃昏里,洋溢著濃濃的煙火氣與家的溫情。
過去的陰影,在當下的溫暖和未來的期許中,漸漸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