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讓父皇親自算。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
前幾日他核對國庫開支時,算出這個結果,整個人都懵了。
那感覺,簡直像天塌了一般。
朱標自幼便懂得審時度勢。
他始終秉持嚴謹的治學態度,恪盡職守,即便褪去太子的尊榮,依然堪稱世人眼中的楷模。
正因如此,他的行事作風與朱元璋截然不同。
不同于朱元璋在沙場征伐中磨礪出的凌厲性格,朱標更傾向于循規蹈矩。
謀定而後動,凡事皆有章法,這才是他一貫的行事準則。
哪里會像自己的父皇那般,要麼按兵不動,要麼就恨不得一蹴而就!
然而治國理政,尤其是關乎大明根基的國策,豈能如此輕率?
平日里,礙于太子的身份以及對父親的敬重,朱標時常隱忍退讓。
當然,這也因為朱元璋的某些決策在他看來無關痛癢。
可自從胡惟庸歸來授課後,朱標徹底改變了想法。
誰能想到,大明初立,就已隱患重重。
若放任不管,恐怕不出幾代便會……
涉及社稷存亡,朱標豈能坐視不理?
正因如此,他對朱元璋的態度也愈發強硬。
還退讓?
再任由這位父皇恣意妄為,大明基業怕是要毀于一旦!
他絕不願看到朱雄英或是孫輩淪為……
朱標固然不願子孫背負罵名,難道朱元璋就甘願如此?
可此前他從未將藩王、宗室待遇視為隱患。
甚至在他看來,這些明明就是仁政。
與其他帝王相比,自己給予子孫的待遇,難道還算過分?
然而朱元璋很快就被朱標的直言所震懾。
這還是他第一次被朱標當面駁斥。
但……當朱元璋親手核算朱標列出的各項數據時,冷汗止不住地沁出。
宗室待遇本就是他所定,自然爛熟于心。
可看著龐大的人口數字,再對比既定的優厚待遇,簡單相加後……
朱元璋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盡管朱標在內閣輔佐下將監國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
但真正的掌權者仍是朱元璋。
也正因如此,他對大明的財政狀況了如指掌。
僅瞥了一眼最終數字便已明了——
這已佔據大明全年歲入的半數以上。
這是何等駭人的局面?
難道要舉國之財,專供朱氏宗親?
官員俸祿、賑災濟民、水利工程、軍備制造……
哪一項不需國庫真金白銀的支撐?
自家人把天下百姓都逼得沒活路了,還能說什麼?
唄!
當年朱元璋不也是走投無路,才揭竿而起?
他能反,別人活不下去就該等死?
沒這個道理!
說白了,就是求個活路!
算到這兒,朱元璋也算不下去了。
他頹然看向朱標,低聲問︰
“標兒,你說咱該咋辦?總不能讓你弟弟們餓肚子吧?”
朱標無奈地看著自家老爹︰
“爹,您想哪兒去了?兒臣哪會讓他們沒飯吃?”
“兒臣就兩點想法!”
“第一,宗室待遇必須削減,人數也得控制,否則大明負擔不起!”
“第二,藩王兵權得收回,不能再讓他們在封地肆意妄為。”
朱元璋猛地站起身︰
“說半天,你還是信不過你弟弟們?”
“咱給他們兵權,是讓他們輔佐你這個大哥!”
“你就這麼防著他們?”
朱標早知道自家父皇固執,但沒想到能固執到這地步。
他壓下脾氣,耐心解釋︰
“父皇,兒臣不是不信他們,是要先立規矩!”
“您是開國之君,不定好規矩,後人改起來更難。”
“伯父常說,規矩若從根子上壞了,後患無窮!”
朱元璋原本還在听,可一提到胡惟庸,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他焦躁地來回踱步,最終怒喝︰
“你左一個伯父右一個伯父,胡惟庸不過是咱的臣子!”
“太子妃也只是他佷女,不是親女!”
“你連親爹的話都不听,反倒對他言听計從?”
“你到底想干什麼?”
朱標徹底煩了。
這老頭根本沒法溝通!
聊數字,他扯政策;
談國政,他論親疏;
說危機,他講尊卑……
父子倆壓根不在一個調上,怎麼可能談得攏?
朱標累了。
心力交瘁!
他連半句解釋都嫌多余,只朝馬皇後草草一拱手,轉身便跨出了坤寧宮門檻。
連眼風都沒掃過朱元璋。
好得很!
朱元璋素來是個炮仗性子,眼見最器重的長子竟敢這般敷衍輕慢,怒火登時竄得更高。他抄起茶碗砸得粉碎,瓷片飛濺中厲聲咆哮︰\"朱標!你當老子是死人嗎?\"
朱標的靴底在青磚上略滯了滯,卻終究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殿外。
這父子二人爭執本是常事,拍案對罵亦不稀奇。可像今日這般冷著臉甩手就走,卻是破天荒頭一遭。朱元璋額角青筋暴跳,踹翻矮凳指著宮門痛罵︰\"孽障!混賬東西!反了天了!\"
他氣得指尖發顫——往日就算吵得再凶,朱標何曾這般拂袖而去?方才他已隱隱覺出理虧,可這逆子竟連台階都不給!更可恨的是,素來仁厚的長子竟要對弟妹們下狠手,今日能屠戮血親,來日豈非要學那李世民......
玄武門的血色驟然浮現在眼前,朱元璋猛地打了個寒戰。他委屈巴巴轉向始終沉默的馬皇後,活像個告狀的老童生︰\"妹子你瞧瞧!這小畜生愈發不成體統了!你說該咋整治?\"
馬皇後眸光渙散地盯著鎏金燻爐,恍如魂游太虛。被這一嗓子喚回神思,她竟扯出個古怪的笑︰\"問我作甚?橫豎他是陛下手把手教出來的太子。若覺得礙眼,廢黜也好,賜死也罷——您可是天子啊。\"
朱元璋如遭雷擊瞪著發妻,活似見了活閻王。馬皇後卻從容撫平裙褶,仿佛方才那句誅心之言不過是句\"今日膳房添了時鮮\"。
朱元璋目光投向馬皇後時,她神色從容地點了點頭。
顯然,方才那番言語正是她心中所想。
朱元璋震驚地望著馬皇後,欲言又止,最終卻啞然無聲。
他沉默地凝視馬皇後許久,而後黯然轉身,帶著滿腔憤懣踏出坤寧宮的大門。
朱元璋想不通馬皇後為何會間接支持削藩,更不解她為何在此事上如此決絕。
緣由其實並不復雜。
說出來甚至有些簡單。
只因立場不同罷了。
在朱元璋眼中,這些藩王皆是他的骨肉,是他朱家的血脈。
更是他為太子朱標準備的得力臂膀。
如今朱標竟要削藩,還要削減宗室待遇,豈不是讓朱家自相殘殺?
這豈不是太子這個未來家主失職?
然而,此事在馬皇後看來,卻是另一番景象。
或許因馬皇後素來賢良的形象,朱元璋已然遺忘一個事實——
馬皇後雖是朱家的嫡母、主母,且一直以來盡職盡責,
但他不該忘記,馬皇後只是朱標等寥寥數人的生母。
其余子嗣,在馬皇後眼中,不過是妾室所出。
說到底,皆為庶子。
平日里照拂一二,是她作為主母的本分。
畢竟朱家基業龐大,無論如何分封,終究會由她的兒子朱標繼承。
可今日朱標一番話,徹底揭開了這層遮羞布。
那些宗室庶子非但未能成為朱標的助力,反成依附朱家吸血的蛀蟲。
長此以往,這些人遲早會拖垮朱標,甚至釀成大禍!
這還了得?
于一位母親而言,庶子與親戚家的孩子並無二致!
或許還不如。
如今這些庶子竟威脅到她最疼愛的長子的家業傳承,還有何可猶豫的?
難道因她素日慈和,便以為馬皇後毫無手段?
縱使朱元璋在宮中杖斃內侍不在少數,
但馬皇後處置的宮女、內侍,數量實則更多。
這位歷經戰亂、執掌後宮的女子,若你未負她,
她便是天下最賢德的皇後。
可若你觸及她的逆鱗,甚至危及她兒子的家業繼承,
你便會見識到何為將門之女的雷霆手段。
馬皇後端坐床榻,面色變幻不定。沉思片刻後,她起身行至案前,提筆寫下兩封密信。
皇後不緊不慢地從案幾旁的暗格中取出象征六宮之主的鳳印,蘸了朱砂後重重蓋在信箋上。她端詳著眼前兩封墨跡未干的書信,親自裝入錦囊,轉頭對身旁的宮人吩咐道︰
\"速遣驛騎送至晉王、燕王府邸。\"
\"就說本宮有十萬火急之事,命他們即刻返京!\"
\"奴婢遵命。\"
听到皇後用上這般鄭重的自稱,侍立在側的宮人們個個噤若寒蟬,哪敢多問半句,忙不迭地領命退下。
可這封密信剛出宮門,轉眼便呈到了朱元璋的御案前。燭影搖紅中,皇帝盯著信箋上寥寥數語,面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吾兒速歸!汝父欲令庶子奪嫡,速回京助母兄!\"
兩封信內容如出一轍,偏偏就是這短短二十余字,讓朱元璋握著信箋的手背青筋暴起。
荒唐!
何時說過要讓庶子繼承大統?
可滿腔怒火沖到嘴邊,卻化作一聲嘆息。他將信紙重新折好,遞給候在一旁的掌印太監。
\"即刻派六百里加急送往邊關。\"
\"老奴這就去辦。\"
接信的太監將錦囊貼身收好,躬身退出謹身殿時,背後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天曉得他方才在坤寧宮外被錦衣衛攔住,要求面聖交信時是何等惶恐。這深宮里的主子們哪個動動手指都能要人性命,偏生要他這個小人物夾在中間擔驚受怕。
所幸聖上沒有雷霆震怒。若當真撕了這信或是扣下不發,他這項上人頭怕是要搬家了。
真是無妄之災!
殿內重歸寂靜,朱元璋獨坐龍椅,眉間皺成川字。此刻他終于明白馬皇後的立場——在她眼中,除了嫡出的太子,其余藩王宗親不過都是庶子罷了,甚至有些連宗譜都上不得台面。
這般人物,豈能動搖她親骨肉的儲君之位?
庶子...
這個被忽略多年的問題,此刻如驚雷般炸響在朱元璋心頭。他猛然驚覺,結發妻子不僅是母儀天下的皇後,更是個護犢的母親。為嫡子謀劃,本就是人之常情。
至于太子標?
如今的大明儲君,將來的九五之尊,平日待諸弟確實仁厚。可若真到了君臨天下之日,這些血脈至親,終究要以君臣之禮相見。
到那時,親情還能剩下幾分?
這一輩尚且如此,下一輩又會怎樣?
等到雄英那一代,那些本就不熟悉的叔叔們姑且不論,叔叔家的孩子,他能有多少情分?
不過是同姓的堂兄弟罷了,還能指望多深厚的感情?
若要讓這些人拿大明的家業去冒險,他們怎會心甘情願?
唉……
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
朱元璋此刻雖不懂什麼統計學、管理學,但從人性出發,他已然想通了其中的關節。
說到底,還是為了爭奪家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