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雞的晨啼
天還蒙著層墨藍,老周頭的鞋底剛沾到村口那棵老槐樹的影子,懷里的陶雞就輕輕“ 嗒”響了一聲。不是裂瓷的脆響,是胎土里藏的潮氣遇著晨露,悶在釉色下的輕顫,像剛醒的雛鳥在殼里動了動。
他把陶雞往棉襖里又揣了揣,手摸到雞背那道淺溝——是去年拉坯時沒捏勻的痕,當時徒弟小吳還笑︰“師傅,這雞背跟被牛踩了似的,誰家擺這玩意兒?”老周頭沒吭聲,只蘸了點青釉,在溝邊描了圈細雲。現在想想,小吳要是還在,今晨該跟著他一起去鎮上的“古今齋”,該會蹲在田埂上,盯著陶雞的紅冠子說︰“師傅,你看這釉色,太陽一曬準能映出霞來。”
風裹著麥秸稈的涼往領子里鑽,老周頭緊了緊腰帶。村里的土道被昨夜的雨泡軟了,每走一步都陷半指,鞋幫上沾的泥越來越沉,像墜了塊濕陶土。他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燒陶雞,窯火滅了三天後開窯,滿窯的陶雞全裂了,只有一只雞嘴崩了塊瓷,卻在晨光里,從崩口處漏出點暖黃的光。那天他抱著那只殘雞蹲在窯邊,直到日頭偏西,听見村東頭的雞叫,忽然就明白,陶雞不該是擺件,該是能“活”的——能跟著晨露醒,能映著日頭亮,能讓見著它的人,想起自家院里那只叫早的活雞。
“古今齋”的木門軸“吱呀”一聲,把老周頭的思緒扯了回來。掌櫃的老李正蹲在櫃台後擦放大鏡,見他進來,抬頭笑出滿臉褶︰“周師傅,您可算來了,昨兒還有個上海來的先生,問您的陶雞呢。”
老周頭把陶雞小心翼翼地放在櫃台上,指尖還沾著棉襖里的暖。陶雞通體是淺灰的胎,雞冠子用的是朱砂釉,沒描金邊,也沒刻花紋,只在雞肚子上留了道指節長的凹痕——那是他故意捏的,說這樣能“存住晨氣”。老李拿過放大鏡,湊近了看,忽然“咦”了一聲︰“周師傅,您這雞肚子的凹痕里,咋像有層霧?”
老周頭沒說話,只把陶雞往窗邊挪了挪。晨光剛爬上窗欞,斜斜地照在陶雞身上,那道凹痕里的“霧”忽然散了,竟映出片細碎的光斑,像田埂上的露珠沾了朝陽。老李的眼楮一下子亮了︰“這是……您咋做到的?”
“胎里摻了麥殼灰,”老周頭的指腹輕輕蹭過陶雞的背,“去年收麥時,小吳在麥地里撿了袋麥殼,說燒陶時摻點,能讓胎質變輕。後來他走了,我就把那些麥殼燒成灰,摻在陶土里。這凹痕是故意留的,晨光照進來,麥殼灰的細孔就會把光散成斑,像……像小吳當年說的,映出霞來。”
老李手里的放大鏡晃了晃,光斑在櫃台上跳了跳,像只活蹦亂跳的雛雞。老周頭看著那些光斑,忽然听見一陣熟悉的雞叫——不是陶雞,是“古今齋”後院養的活雞,正扯著嗓子叫早。他想起小吳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晨光,小吳背著鋪蓋卷站在村口,說要去南方學新的制陶技術,臨走前塞給他個布包,里面是半袋麥殼︰“師傅,等我回來,咱一起燒能‘叫’的陶雞。”
“周師傅?”老李的聲音拉回他的神,“上海來的先生今晚會來,您這陶雞……打算賣多少?”
老周頭搖搖頭,把陶雞往懷里抱︰“不賣,我得帶回去。”老李愣了愣,剛要開口,就見老周頭指著陶雞的嘴︰“您看這雞嘴,我留了道細縫,昨夜下雨,我往縫里灌了點露水。等明早太陽出來,露水順著縫滲進胎里,麥殼灰吸了水,再遇著晨光,說不定能‘映’出雞叫的影子。”
他沒等老李再問,就裹緊棉襖往外走。晨光已經把“古今齋”的門染成了暖黃色,街上的人多了起來,賣豆漿的挑子冒著白氣,趕車的師傅甩著鞭子,鞭梢上的響脆生生的,像極了小吳當年在窯邊哼的歌。
往回走的路比來時好走些,泥地被太陽曬得半干,鞋幫上的泥塊掉了不少。老周頭懷里的陶雞安安靜靜的,偶爾隨著他的腳步輕顫,像在跟著他的呼吸晃。他想起小吳剛學徒時,總把陶土捏成歪歪扭扭的雞,說要讓陶雞“站著就能叫”。當時他還罵小吳胡鬧,現在才明白,小吳要的不是陶雞真能叫,是要讓陶雞里藏著晨的氣、活的勁,藏著那些讓人想起家的細碎時光。
快到村口時,老周頭听見自家院里的雞叫了——是那只養了五年的蘆花雞,每天天剛亮就站在牆根叫,聲音不亮,卻能把整個村的晨都叫醒。他加快了腳步,懷里的陶雞好像也急了,輕輕“ 嗒”響了一聲,這次不是潮氣的顫,是胎里的麥殼灰遇著晨光,在釉下輕輕“呼吸”的聲。
推開院門,蘆花雞正站在磨盤上,看見他進來,撲稜著翅膀叫了兩聲。老周頭把陶雞放在磨盤邊,晨光剛好從院牆上的豁口照進來,落在陶雞身上。他蹲在磨盤邊,看著陶雞肚子的凹痕里,光斑慢慢散開,竟真的映出點模糊的影子——像蘆花雞的翅膀,像田埂上的麥秸,像小吳當年蹲在窯邊,笑出的虎牙。
風從院門外吹進來,帶著麥秸稈的香。老周頭摸出煙袋,剛要點火,忽然听見懷里的布包響了——是小吳當年塞給他的麥殼袋,袋口的線松了,漏出點麥殼灰,落在陶雞的雞冠上。他想起小吳走時說的話︰“師傅,等我回來,咱燒一窯陶雞,讓每個買陶雞的人,都能在晨光里,听見自家的雞叫。”
晨光越來越亮,把陶雞的釉色染成了暖黃。老周頭看著陶雞,忽然覺得,小吳沒走。小吳在陶雞的胎里,在麥殼灰的細孔里,在晨光映出的光斑里,在每一個有晨啼的早晨里。他伸手摸了摸陶雞的嘴,那道細縫里的露水還沒干,沾在指尖,涼絲絲的,像小吳當年在窯邊,遞給他的那碗涼茶。
遠處的田埂上,有人扛著鋤頭走過,哼著不成調的歌。老周頭站起身,拍了拍磨盤上的土,把陶雞往懷里抱——他要回窯房,再和點陶土,摻上剩下的麥殼灰,再燒一只陶雞,留著小吳回來時,一起等晨光,一起看光斑,一起听,陶雞里藏著的,晨的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