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筐的菜葉
陳春生蹲在自家院角的老槐樹下,指尖摩挲著竹筐邊緣那道磨得發亮的竹篾。筐是去年秋收後,他照著集市上篾匠的樣子,用後山砍的楠竹剖了整整三天才編好的,如今筐底沾著的泥土還帶著清晨露水的濕氣,幾片蔫了邊的青菜葉擠在筐角,葉尖上的蟲眼像極了女兒小秀昨天哭紅的眼楮。
“春生,真要把筐子拎去公社?”媳婦秀蘭端著缺了口的粗瓷碗從屋里出來,碗沿沾著圈玉米糊糊的印子,“那筐可是你親手編的,小秀還說要用來裝她采的野草莓呢。”
陳春生沒抬頭,伸手把筐里的青菜葉擺得整齊些。這片菜地是去年公社分下來的,在村東頭的河坡上,土層薄,得靠天吃飯。前陣子連著下了半個月的雨,菜地里積了水,小白菜爛了大半,剩下的這些還是他昨天冒雨從泥里一棵棵扒出來的,今天曬了曬,總算能看出點模樣。
“公社食堂缺菜,李書記昨天在大隊部說,誰家有多余的菜,願意交上去的,記兩個工分。”他聲音悶得像被潮氣浸過的木頭,“咱家這月工分夠不上平均線,再不湊湊,月底分糧要吃虧。”
秀蘭把碗放在石磨上,蹲到他身邊,伸手摸了摸竹筐的把手︰“可這菜也太少了,就這幾片,交上去人家能要麼?”
陳春生終于抬頭,望著遠處霧蒙蒙的田埂。天剛亮透,村里的煙囪冒出的青煙被風扯成細條,隱約能听見公社方向傳來的哨子聲。他想起昨天去大隊部時,李書記手里攥著的賬本,上面密密麻麻記著各家的工分,自家的名字排在最後幾行,紅筆圈著的數字扎得人眼楮疼。
“總比沒有強。”他站起身,把竹筐拎起來,筐把手被他攥得發燙,“我先去看看,要是不收,就把菜帶回來,給小秀煮菜粥。”
小秀在屋里听見動靜,掀著門簾探出頭,梳著羊角辮的腦袋上還沾著根棉線︰“爹,你要帶我的筐筐去哪兒?”
陳春生腳步頓了頓,轉身對著女兒笑了笑︰“爹去公社給你換糖吃,你在家跟娘好好待著,等爹回來。”
小秀眼楮亮了亮,又耷拉下腦袋︰“可是筐筐裝了菜,就裝不了野草莓了。”
“等爹回來,再給你編個新的。”他說完,不等女兒再開口,拎著竹筐就往村口走。
村口的老井邊圍著幾個挑水的婦人,看見陳春生拎著竹筐,都停下手里的活。
“春生,這是要去交菜啊?”王嬸把水桶往井沿上靠了靠,聲音壓得低些,“听說公社食堂昨天只收到兩筐菜,都不夠大師傅炒一鍋的。”
“試試唄。”陳春生點點頭,腳步沒停。
“你這筐菜也太少了,”另一個婦人插了句嘴,“李書記要是問起,你就說家里就這點存貨,總不能讓孩子餓著吧。”
陳春生沒回頭,只是腳步快了些。竹筐在胳膊上晃著,筐里的菜葉時不時蹭到他的衣角,帶著股清苦的潮氣。
公社在鎮子東頭,離村子有三里地,全是土路,昨天下過雨,路上坑坑窪窪的,到處是泥水。陳春生挑著沒水的地方走,鞋底子還是沾了厚厚的泥,重得像綁了塊磚。
走到半路,听見身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是隔壁的老周頭,背著個竹簍,簍里裝著半簍蘿卜。
“春生,你也去交菜啊?”老周頭加快腳步追上他,竹簍晃得蘿卜葉子直顫,“我這蘿卜是窖里存的,去年秋天收的,還沒糠心,想著交上去能換兩個工分。”
陳春生看了眼他的竹簍,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筐里的幾片青菜葉,喉嚨發緊︰“周叔,你這蘿卜好,肯定能收。”
“好啥啊,”老周頭嘆了口氣,“家里老婆子病著,需要紅糖,公社供銷社的紅糖要工分換,我這也是沒辦法。”
兩人並肩走著,路上沒再多說話,只有腳步聲和竹筐、竹簍晃動的聲音,在空曠的田埂上顯得格外清楚。
快到公社時,能看見食堂的煙囪冒著黑煙,門口已經排了隊,都是各村來交糧交菜的人。陳春生和老周頭站到隊尾,前面的人一個個把帶來的東西放到磅秤上,李書記站在磅秤旁邊,手里拿著筆和賬本,旁邊還有個年輕的社員負責記錄。
“張家莊的,三十斤紅薯,記三個工分。”
“李家坳的,二十斤土豆,記兩個工分。”
聲音順著風傳過來,陳春生攥著竹筐的手又緊了緊。他看了看前面人的筐簍,都是滿滿的糧食或蔬菜,只有自己的筐里,幾片青菜葉躺在筐底,像被人丟棄的碎布。
輪到老周頭時,他把竹簍放到磅秤上,李書記彎腰看了看︰“半簍蘿卜,差不多十五斤,記一個半工分。”
老周頭點點頭,接過記工單,小心地折好放進兜里,轉身對陳春生說︰“到你了,別緊張。”
陳春生深吸一口氣,把竹筐放到磅秤上。筐子太輕,磅秤的指針只晃了晃,連一格都沒到。
李書記皺了皺眉,彎腰看了看筐里的菜︰“春生,就這幾片菜?”
周圍的人都看過來,陳春生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李書記,前陣子下雨,菜地里的菜爛得差不多了,就剩下這些,我昨天冒雨扒出來的,曬了曬,還能吃。”
李書記沒說話,伸手拿起一片菜葉,看了看葉上的蟲眼,又放回筐里。旁邊的年輕社員小聲說︰“李書記,這菜也太少了,不夠食堂一頓炒的,要不就別收了?”
陳春生的心沉了下去,手緊緊攥著筐把手,指節都泛了白。他想起家里的工分賬本,想起小秀期待糖吃的眼神,想起秀蘭昨晚在燈下補衣服時,嘆氣說這個月的糧食夠不夠吃。
“收。”李書記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陳春生猛地抬起頭,“雖然少,但也是社員的心意,不能讓大家寒了心。”
他轉頭對年輕社員說︰“記半個工分,寫上陳春生的名字,紅星大隊的。”
年輕社員愣了愣,還是拿起筆,在賬本上記了下來。陳春生接過記工單,手指有些發抖,紙上的字跡模糊了又清晰,“半個工分”幾個字像小太陽,暖得他眼眶發熱。
“謝謝李書記。”他聲音有些啞,拎起竹筐,想把菜再裝回去。
“等等。”李書記叫住他,轉身走進食堂,過了一會兒,手里拿著兩個白面饅頭走出來,遞給他,“食堂早上蒸的,你拿著,給孩子墊墊肚子。”
陳春生連忙擺手︰“李書記,這不行,我不能要。”
“拿著吧,”李書記把饅頭塞進他手里,饅頭還熱著,燙得他手心發疼,“你這菜雖然少,但也是從泥里扒出來的,不容易。家里孩子肯定等著呢,別讓孩子失望。”
陳春生攥著饅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喉嚨里堵得慌,只能一個勁地鞠躬︰“謝謝李書記,謝謝李書記。”
離開公社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陳春生把饅頭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用衣襟裹好,又把竹筐拎在手里,筐里的菜葉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綠光。
走在田埂上,他想起剛才李書記的話,心里像被曬透的棉被,軟乎乎的。路過一片菜地時,看見幾個社員在鋤草,他停下來,看了看人家地里綠油油的青菜,又看了看自己筐里的菜,突然覺得,這幾片菜葉也沒那麼寒酸了。
快到村口時,遠遠看見小秀在老槐樹下蹦蹦跳跳,秀蘭站在旁邊,手里拿著針線,時不時抬頭往路上望。
“爹!”小秀看見他,像只小鳥似的跑過來,眼楮直盯著他的手,“爹,你帶糖回來了嗎?”
陳春生蹲下身,從懷里掏出饅頭,遞到女兒面前︰“沒有糖,但是有饅頭,白面的。”
小秀的眼楮一下子亮了,伸手就要接,又想起什麼,回頭看了看秀蘭︰“娘,我能吃嗎?”
秀蘭走過來,看見饅頭,眼圈紅了︰“這是哪兒來的?”
“公社食堂給的,李書記給的。”陳春生把饅頭掰成兩半,一半遞給小秀,一半遞給秀蘭,“我交的菜雖然少,李書記還是給記了半個工分,還送了兩個饅頭。”
小秀咬了一大口饅頭,嘴角沾著面屑︰“真好吃,比玉米糊糊香。”
秀蘭接過饅頭,沒吃,先給陳春生擦了擦額頭的汗︰“你也吃,跑了一路,肯定餓了。”
陳春生搖搖頭,把自己手里的半塊又掰了些給小秀︰“我不餓,你倆吃。”
三人坐在老槐樹下,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落在竹筐上,筐里的菜葉泛著微光。小秀一邊吃饅頭,一邊用手指撥弄著筐里的菜葉,突然說︰“爹,等天晴了,我們去菜地里再種些菜吧,下次交好多好多菜,換好多好多饅頭。”
陳春生看著女兒的笑臉,又看了看身邊的媳婦,心里突然踏實起來。他伸手摸了摸竹筐,竹篾的紋路硌著手心,卻讓他覺得格外安穩。
“好,”他點點頭,望著遠處的菜地,“等天晴了,咱們就去種,種滿一菜地的青菜,讓筐子裝得滿滿的。”
風從河坡上吹過來,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竹筐里的菜葉輕輕晃著,像是在應和他的話。陳春生知道,日子就像這竹筐,雖然現在裝的東西少,但只要好好打理,總會裝滿希望的。
那天下午,陳春生和秀蘭帶著小秀,把菜地里的積水排干,又從家里翻出去年剩下的菜籽,撒在翻好的土里。小秀蹲在旁邊,用小手把土扒平,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歌。竹筐放在菜地邊,陽光照在上面,像是給它鍍上了一層暖金色。
傍晚的時候,李書記突然來村里了,還帶著公社食堂的大師傅,手里拎著兩個空筐。
“春生,”李書記走進菜地,看見他們一家三口在種菜,笑著說,“下午我跟大師傅說了你家的情況,大師傅說,你家的菜雖然少,但新鮮,想跟你定個事,以後你家菜地里種出的菜,優先賣給公社食堂,價格按市價,還多給你算半個工分。”
陳春生手里的鋤頭一下子掉在地上,他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李書記,這……這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大師傅接過話,指著菜地,“現在公社食堂缺新鮮蔬菜,你家的菜地雖然小,但只要好好種,肯定能有收成。我們食堂每天都需要菜,你要是願意,咱們就定下來。”
秀蘭手里的菜籽袋掉在地上,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小秀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爹和娘都在笑,也跟著拍手︰“太好了,有好多菜,換好多饅頭!”
李書記看著他們,也笑了︰“以後好好干,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的。我剛才跟大隊部說了,給你家補了兩個工分,這個月的分糧不用愁了。”
陳春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地鞠躬,嘴里重復著“謝謝”。夕陽西下,晚霞把天空染成了紅色,菜地邊的竹筐被晚霞照得通紅,像是裝滿了光。
那天晚上,家里的小油燈亮到很晚。陳春生把竹筐仔細擦干淨,放在灶台上,秀蘭在燈下縫補衣服,小秀趴在炕上,手里拿著個紅薯,一邊吃一邊說︰“娘,等菜長出來,我要幫爹摘菜,裝滿滿一筐。”
秀蘭笑著點點頭,給陳春生遞了杯熱水︰“以後咱們的日子,就像這竹筐,會越來越滿的。”
陳春生接過水杯,看著灶台上的竹筐,竹筐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他知道,從今天起,這個竹筐不再只是裝菜的工具,它裝著的,是一家人的希望,是日子里的暖,是往後歲月里,那些看得見的、摸得著的好日子。
後來,陳春生家的菜地真的種滿了青菜,每次去公社交菜,竹筐都裝得滿滿的,沉甸甸的。小秀也有了新的竹筐,是陳春生用新砍的楠竹編的,比原來的那個大些,能裝下她采的滿滿一筐野草莓。每次小秀提著新筐子去采草莓,都會路過老槐樹下,看著原來的那個竹筐,放在自家院角,里面偶爾會裝些曬干的青菜,或是剛摘的豆角,在陽光下,總是泛著淡淡的光。
日子一天天過去,公社的食堂換了大師傅,李書記也調去了縣里,但陳春生家的菜,還是會定期送到公社。每次拎著竹筐走在田埂上,他都會想起第一次交菜的那天,筐里的幾片菜葉,李書記給的兩個饅頭,還有女兒期待的眼神。那些細碎的、溫暖的瞬間,像竹筐上的竹篾,一根一根,編織成了他往後的日子,結實,安穩,還帶著股淡淡的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