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影
老鄭的膠鞋還沾著灘涂的濕泥,褲腳卷到膝蓋,露出被海風刻出溝壑的小腿。他牽著孫子鄭小海的手,剛從碼頭上回來——今天潮退得晚,漁網收得也遲,魚簍里只躺著幾條小鯧魚,鱗片在夕陽下閃著細碎的光。
“爺爺,博物館的船比我們的漁船好看嗎?”小海晃著手里的素描本,鉛筆頭從紙頁間露出來,在暮色里劃出一道淺灰的痕。他今年七歲,最盼的就是周末跟著爺爺去碼頭,或是來城里的博物館看“老船”——上次老師帶他們來研學,他盯著展櫃里那艘漢代陶船挪不動腳,回家後畫了滿滿三頁波浪線,說要給陶船“畫片海”。
老鄭喉結動了動,沒說話。他這輩子跟船打交道,從父親傳下來的木船,到後來合作社的鐵皮船,再到現在村里統一的鋼質漁船,船板換了又換,可掌心磨出的繭子、耳里听慣的浪聲,從來沒變過。只是“文物”這東西,他總覺得隔著層霧——那些擺在玻璃櫃里的陶啊瓷啊,哪有在海里跑的船實在?可小海喜歡,他便每周都來,哪怕只是站在展櫃前,听孫子絮絮叨叨說些“船帆為什麼是尖的”“陶船會不會漏水”之類的話。
博物館的燈剛亮起來,暖黃的光落在展櫃上,把漢代陶船的影子拉得很長。那陶船比小海的玩具船大不了多少,船身是深褐色,釉色早已斑駁,船舷上留著幾道淺淺的凹痕,像被海水浸過的印子。小海一蹦一跳地湊過去,把素描本攤在展櫃玻璃上,紙上歪歪扭扭的波浪線剛好和陶船的水痕對齊,像兩條跨越千年的水,在這一刻匯到了一起。
“爺爺你看!”小海的聲音里滿是驚喜,手指在玻璃上點了點,“我的波浪線和陶船的水痕一樣長!”
老鄭彎下腰,老花鏡滑到鼻尖。他盯著那重合的線條,忽然想起小時候跟著父親出海的情景。那時候的木船窄窄的,船舷上的水痕比陶船深多了,每次出海回來,水痕能漫到船幫中間,父親總說︰“這水痕是海給船蓋的章,蓋得越深,魚就越多。”有一次台風天,木船在浪里顛得像片葉子,船舷被浪頭拍裂了道縫,水順著縫往里滲,父親跪在船板上,用麻線蘸著桐油堵窟窿,他在旁邊遞東西,看著父親的汗滴在船舷的水痕里,和海水混在一起,咸得發苦。
“以前的船在水上漂,水痕比這深多了。”老鄭的聲音有些啞,像被海風嗆了似的。他抬手摸了摸展櫃玻璃,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仿佛摸到了當年木船溫熱的船板。那時候的海,好像比現在藍,浪也比現在凶,可每次看到船舷上深深的水痕,心里就踏實——那是船走南闖北的證明,是一家人活下去的指望。
小海沒听出爺爺語氣里的悵然,他從背包里掏出一艘塑料玩具船,是上次生日爺爺買的,船身涂著亮藍色,船帆上還貼著張奧特曼貼紙。他看見展櫃旁邊有個養著睡蓮的水盆,不知是誰放在那兒的,水面平靜得像塊鏡子。
“爺爺你看我這個!”小海踮起腳,把玩具船輕輕放進水盆里。塑料船漂在水面上,奧特曼貼紙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用手指輕輕推了推船尾,玩具船慢慢往前漂,船影落在身後的白牆上,剛好和展櫃里陶船的影子挨在一起。
風吹過窗戶,帶著外面梧桐樹的葉子聲。水盆里的水面晃了晃,玩具船的影子也跟著動,和陶船的影子輕輕撞了撞,像兩只船在水里遇到了,慢慢踫了踫船舷,打了個招呼。
小海“呀”了一聲,拍手笑道︰“爺爺你看!它們在打招呼呢!”
老鄭抬頭看著牆上的兩個船影,忽然紅了眼眶。他想起父親臨終前,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還攥著他的手說︰“船這東西,不管是木的、鐵的,還是陶的,只要有影在,就有人記著。”那時候他不懂,覺得父親是老糊涂了,可現在看著牆上的兩個船影——一個是兩千多年前的陶船,一個是現在的塑料船,一個沉在歷史里,一個漂在孩子的笑聲里——忽然就懂了。
陶船的影子是淺褐色的,邊緣有些模糊,像被歲月磨過;玩具船的影子是亮藍色的,帶著奧特曼貼紙的小方塊,鮮活又熱鬧。它們在牆上並排漂著,好像陶船正帶著兩千多年的浪聲,玩具船正載著孩子的笑聲,在同一片看不見的海里航行。
“是啊,在打招呼呢。”老鄭蹲下來,摸了摸小海的頭。小海的頭發軟軟的,像剛長出來的海草。他忽然想起小海昨天在本子上寫的話,歪歪扭扭的鉛筆字︰“我要造一艘大船,帶著爺爺和陶船一起出海。”
那時候他還笑小海傻,說陶船是文物,不能出海。可現在看著牆上的船影,他忽然覺得,或許小海沒傻。陶船雖然躺在展櫃里,可它的影子還在,它的水痕還在,它見過的浪、載過的人,都藏在那些斑駁的釉色里。而小海的玩具船,現在漂在水盆里,將來或許會漂在真正的海里,帶著小海的夢,走得比他和父親都遠。
“爺爺,陶船以前載過魚嗎?”小海趴在展櫃上,下巴抵著玻璃,眼楮亮晶晶地看著陶船。
“應該載過吧。”老鄭說,“說不定還載過趕海的人,載過給遠方親人捎的信,載過夜里的星星和月亮。”
“那它現在還想出海嗎?”
老鄭看著陶船,又看了看牆上的影子,忽然笑了︰“想啊。你看它的影子,不是正跟著你的船漂嗎?”
小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推了推水盆里的玩具船。這次,兩個船影在牆上漂得更遠了,像要順著光,漂出博物館的窗戶,漂向遠處的海。老鄭掏出手機,把這兩個船影拍了下來——照片里,暖黃的燈光下,淺褐色的陶船影和亮藍色的玩具船影挨在一起,水面上的睡蓮葉子飄在旁邊,像給它們搭的伴。
閉館的鈴聲響了,小海戀戀不舍地把玩具船從水盆里撈出來,擦干水放進背包。老鄭牽著他的手往外走,路過展櫃時,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陶船靜靜地躺在那里,船舷上的水痕在燈光下,好像比剛才更深了些,像在跟他們說“下次見”。
走出博物館,晚風迎面吹來,帶著海水的咸味。小海晃著老鄭的手,說︰“爺爺,明天我們還來好不好?我要給陶船畫更多的波浪線,讓它的海更大。”
老鄭點點頭,望著遠處的海平線。夕陽正慢慢沉下去,把海面染成金紅色,像給大海鋪了張毯子。他想起牆上的兩個船影,忽然覺得,不管是兩千多年前的陶船,還是現在的漁船、玩具船,其實都在同一片海里——這片海,是歷史,是回憶,是孩子的夢,也是一代又一代人走下去的路。
“好啊,”老鄭說,“明天我們還來。讓陶船看看,我們的海,比以前更寬了。”
小海高興地跳起來,手里的素描本嘩啦作響,紙上的波浪線在暮色里,好像也跟著動了起來,和遠處海面上的浪,慢慢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