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這兩天很煩。
“顧謹之”不知犯了什麼病,非說要補辦婚禮。
這都結婚快一年了,辦的哪門子婚禮?
領證那天,這家伙說的話,她還記得清清楚楚。
顧謹之︰“你為什麼嫁進顧家,你自己心里清楚。”
顧謹之︰“既然是形婚,婚禮什麼的,就算了。”
顧謹之︰“聰明的話,就不要鬧......否則,我保證你會很狼狽。”
......
當時,李薇差點沒樂開花。
還有這好事兒?
本來她正犯愁呢,婚禮的時候,那個接吻環節怎麼搞。
結果,這位大好人直接從源頭上幫她解決了所有問題。
簡直是太貼心了!
但是......
如今一身大紅喜袍,坐在梳妝台前被化妝師各種擺弄的李薇就想問!
一年前那個貼心的“顧謹之”跑哪兒去了?
【你老媽的大黑臉沒看到?】
【你老弟的強烈反對沒听到?】
【你老妹兒那種看神經病的眼神沒注意到?】
感覺從半年前開始,這人就在犯病,病的還不輕。
......
在李薇滿肚子槽點無處可吐時。
坐于一樓客廳沙發,看著佣人們忙忙碌碌布置新房的“顧謹之”陡然一陣恍惚。
眨眼功夫,他的黑發迅速轉為霜白,保養得宜的臉龐迅速變幻。
漸漸地,他的膚色變得暗沉、唇紋變得深重。
他的眼窩稍稍凹陷、眼周微微青黑。
乍看上去,仿佛換了個人,一下子老了十多歲。
他恍惚地看著滿室大紅的裝飾。
期間,夢中“顧謹之”的記憶,于他心頭緩緩流淌。
幾息過後,他好氣又好笑的喃喃自語,“在你心里,我就是這麼個形象?”
“我好像,沒那麼蠢吧?”
“不過,顧園的格局,倒是記得清楚......”
他站起身,順著熟悉的樓梯上了二層,來到主臥門前。
透過半開的大門,他看到了梳妝台前的女孩。
與兩人婚禮那日同款的大紅喜袍,同款的妝容......一切的一切,都與記憶中的畫面重合。
腦中莫名蹦出一段文字,那是他在天河小世界中查閱歷史資料時,曾看到過的一段文字......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他不敢上前,就那麼立在門口。
他害怕。
自己如今變得如此憔悴,白發蒼蒼,她會不會根本認不出他。
如那首詞中寫的,“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
他就那麼愣在門口,徘徊不前。
可剛剛試完新娘妝的李薇卻感應到了什麼,扭過了頭。
四目相對。
李薇看到了他的滿頭白發、滿面滄桑......
騰騰騰!
李薇匆匆起身,小跑著來到顧謹之身前,盯著他的臉,盯著他的白發,竟覺得心里堵得難受。
說不出的難受。
“老......老顧?”
不知怎地,她喊出了一個,以前從未喊過的稱呼。
仿佛,喊顧謹之就該這麼喊。
仿佛,她與面前這個滿面風霜的人,很熟悉很熟悉。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但她沒有用理智去壓抑沖動。
李薇抬起手,指腹劃過他的臉頰,“你這是,怎麼了?”
唰!
顧謹之並未回答,而是猛地將李薇摟入懷中。
她認得我!
她還記得我是“老顧”!
顧謹之的眼淚如決堤般流淌,口中喃喃,“小薇......”
“哈?”
李薇有些不明所以,但他一哭,自己的鼻子竟然也酸酸的。
【我靠,他這是犯了什麼病?之前踫一下都會應激的人,怎麼今天主動抱過來了?】
【還有,他怎麼變得這麼憔悴了,頭發也全白了......化妝了?】
【我為什麼會這麼難受?為什麼會叫他“老顧”?嘶......好熟悉啊......】
【更恐怖的是,他竟然叫我“小薇”唉......他以前不都叫我李女士,或者李薇嗎?】
她陷在自己的疑惑中,一時間竟忘了掙扎。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幾十秒,或許幾分鐘。
李薇忽然听到頭頂傳來男人沙啞嗓音,“小薇......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對不起?】
聞言,她上半身微微後仰,錯開一點距離,盯著顧謹之的臉,好奇問︰“你出軌了?”
顧謹之的哭聲停住了。
嚓!
下一秒,李薇視線中,所有的人與景開始虛化,繼而轟然破碎。
一個在風雪交加的,不足一月的李薇被丟棄到了福利院門口。
當然,此時的她,還沒有名字......
雪花落在包裹著她的薄被上,又被她的體溫融化。
浸濕了布料,帶走了更多的溫度。
就在她即將凍僵之際,,一束光照了過來,伴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有人抱起了她。
那個懷抱,並不溫暖,卻隔絕了風雪。
她活了下來。
可很多年後,她常常會想,或許,死在那個雪夜,對她而言,才是一種幸運。
......
四歲那年,李薇發了一場高燒。
體溫升到了四十度,整個人燒得滾燙,意識昏沉。
福利院新來的保育員以為只是普通感冒,給她喂了點退燒藥,就把她放回了小床上。
直到第二天,李薇渾身抽搐,口吐白沫,才被慌張的保育員送去醫院。
診斷結果出來了,輕微癲癇。
醫生看著病歷,對著保育員說了一句。
“要是早點送來,本可以避免的。”
當時的她,渾渾噩噩,暈暈乎乎。
只記得,醫院的走廊上,始終有個白頭發的男人看著她......
那種哀傷的眼神,令她記了很多年。
......
七歲那年,一對穿著體面的夫婦來到福利院,想要收養一個孩子。
李薇因長得可愛,最先被院長叫了過去。
她換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對夫婦面前。
她很瘦小,低著頭,不敢看他們。
她攥著女人的衣角,用很小的聲音說。
“叔叔阿姨,我會洗碗,我還會掃地......”
女人的臉上露出了憐愛的表情,她蹲下身,摸了摸李薇的頭。
男人則在和院長交談。
當院長提到她的病史時,男人的臉色變了。
夫婦倆對視一眼,眼中生出了猶豫和退卻。
最終,他們還是走了,被帶走的不是她。
李薇站在門口,看著他們的車消失在路口,沒有哭。
恍惚間,眼角余光掠過一處巷口。
那里,好像有個白頭發的男人看著她......
但等李薇將視線轉過去時,巷口卻空無一人。
......
十二歲,李薇升入初中。
福利院每個月會給她兩百塊錢生活費,供她日常吃穿。
為了省錢,她每天只吃兩頓飯,早餐是兩個饅頭,晚餐是兩個饅頭。
北方的冬天很冷。
她只有一身單薄的校服,洗了又穿,穿了又洗,袖口都磨破了。
冷風從縫隙里鑽進去,凍得她渾身發抖。
她的手上,年復一年地生著凍瘡,又癢又痛,爛開的口子觸目驚心。
......
十六歲那年,她在學校食堂勤工儉學。
拖地的時候,癲癇毫無征兆地發作了。
她直挺挺地倒在濕滑的地面上,後腦勺磕在桌角,鮮血流了一地。
周圍是同學們的尖叫和議論。
她醒來時,人已經在醫務室。
頭上纏著紗布,老師坐在床邊,表情很復雜。
消息很快在學校傳開。
有家長找到了校領導,擔心她會影響到別的孩子。
幾天後,班主任把她叫到了辦公室。
老師沒有說得很直白,只是勸她,身體要緊,或許可以先回家休養。
李薇知道,自己被“勸退”了。
她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離開了那所她曾以為能改變命運的學校。
她沒有家可以回。
她只能回到福利院。
後來,听說當時鬧事的家長被人打了,打的很慘很慘。
但她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並未把消息放在心上。
......
十八歲,因為已不是全日制學校的學生,按照規定,她必須離開福利院,獨立生活。
她成了一個在城市里掙扎求生的孤魂野鬼。
為了活下去,她撿過垃圾,在飯店後廚洗過盤子,也去過工地搬磚。
只要能給錢,多髒多累的活她都干。
即便如此,她還是常常交不起房租,食不果腹。
她睡過公園的長椅,任由蚊蟲叮咬。
也睡過橋洞,在惡臭和潮濕中度過一個個夜晚。
有一天早晨,她在橋洞里醒來,提溜著自己的編織袋子,打算到河邊撿點瓶子。
無意間抬頭,卻看到一個白發男人站在橋上,垂眸望著自己,神色間,仍帶著那種,令她極為熟悉的哀傷。
【他在替我哀傷嗎?】
李薇想著,準備同他打個招呼。
沒想到,剛剛抬起手,那人便消失不見了......
仿佛,剛剛的一切只是幻覺。
......
這樣的日子,過了許多年。
她肯吃苦,漸漸攢了點錢。
但是,二十三歲那年冬天,她開始頻繁地咳嗽。
起初她以為只是感冒,沒當回事。
後來,咳得越來越厲害,常常整夜都無法入睡。
直到有一天,她在出租屋的衛生間里,咳出了一口血。
她去了醫院。
拍了片子,做了一系列檢查。
醫生拿著CT報告,沉默了很久,才說,“肺癌晚期,已經多處轉移了。”
李薇听著,腦子里一片空白。
她問︰“我還能活多久?”
醫生回答︰“好好治療的話,最多半年。”
她又問︰“治療要多少錢?”
醫生沉重的說︰“沒醫保的話,估計,要二三十萬吧......最少。”
李薇笑了。
她這輩子,見過的錢加起來,都沒有這個數字的零頭多。
她拿著診斷報告,走出了醫院。
這事兒,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她像往常一樣,仍舊去街上發傳單,去餐廳端盤子。
直到有一天,她在發傳單的時候,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告訴她,是一個滿頭白發的年輕人把她送來的,還墊付了醫藥費。
福利院的老師也趕來了。
老師紅著眼圈,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塞到她手里。
“小薇,這是院里孩子們給你湊的錢,不多,你先拿著......”
李薇打開信封,里面是三千塊錢,有新有舊,疊得整整齊齊。
她把錢推了回去。
“老師,拿回去吧,給更需要的人。”
......
二十四歲的春天。
李薇躺在病床上,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癌細胞侵蝕了她的五髒六腑,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劇痛。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眼窩深陷,皮膚蠟黃。
她不想活了,想趕快離開這個世界。
她想,二十四年前的那個雪夜,為什麼會有老師恰好深夜外出呢?
直接被凍死,多好......
她的意識漸漸模糊了,旁邊的小護士們似乎抽噎著,商量如何給她化個妝,讓她最後時刻也能美美的。
化妝啊......
多麼陌生的詞匯。
李薇渾渾噩噩地想。
就在這時,她的耳邊,似乎響起了幾個聲音。
一個焦急的、沙啞的男聲。
“小薇!小薇!”
一個稚嫩的、帶著哭腔的童聲。
“姐姐——!”
還有一個好听卻悲痛的女聲。
“小薇——!”
【誰在叫我?】
【好熟悉......】
【有種......親近的感覺?】
【是我的親人嗎?】
【可是,我哪有親人啊?】
......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們到底是誰!】
......
在一聲聲的呼喚中,小護士們的啜泣聲漸漸遠去。
下一刻!
轟隆——!
無窮無盡的心靈之光剎那綻放,將她的意識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