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這樣的兩個人,他們為了各自的意識形態為了各自的信仰會起矛盾會分道揚鑣,反目之後卻依然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可以毫無保留去信任去托付對方。
洪師也與田更年就是這樣的兩個人。
應容美總管之請須派遣使者跟隨前往容美,當面向田承諾施以救助。身為外交官的老洪當仁不讓求來差使。這趟不是美差,是要冒感染鼠疫的巨大危險的。就讓反叛分子帶隊去吧,他投身敵營又把己方軍力底細和盤托出,是謂不忠不義,是謂背叛。他心中有愧,那就讓他去贖罪,讓他心里好受些。
為了讓他不背負沉重的心理負擔,更為了提高其理論水平,對老洪抱有極大期望的瀟灑將費孝通的《鄉土中國》截了一段文字出來,給到他通讀領會。
鄉土宗族有四種權力︰社會沖突中的橫暴權;社會合作中的同意權;社會繼替中發生的的長老權;在激烈社會變化過程中的時勢權力。
從字面便能感受到這種橫暴權是暴力的,壓迫性、剝削性是橫暴權力的突出特點。掌握這種權力的要麼是統治者要麼是戰爭中的獲勝方。費孝通在他的另外一本書《皇權與紳權》提到,皇權就是典型的橫暴權力,這份權力是至高無上的。和平年代皇權還有些許皇恩浩蕩的意味,但越是動亂年代人命淪為草芥,這份權力的沖突屬性、暴力屬性就越為明顯。
跟橫暴權有很大不同,同意權很溫和,不需要政權強制性作為基礎,而存在于日常生活的社會分工中所達成的一種共識。比如一項公共事務需要大家合力去完成,如果他人沒有把自己分內的工作做好就會影響整件事的發展,這個時候就需要對那個不好好干活的人進行干涉。干涉別人一方面說是權利,從自己接受人家的干涉一方面則是義務。同意權契合了當下新時代的主旋律,從這個意義上,鄉土和現代的延續性在同意權上體現出來。
以上兩種權力適用範圍可以是整個國家。有一種權力是專門為鄉土社會量身定制的,這就是長老權或稱教化權。“長老”二字明確表達出這項權力的持有者和使用者。村中鄉里有事件發生,這位德高望重的長者根據自己‘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的經驗給出處理意見,而他們的意見往往就代表權威。教化性的權力則在親子關系里表現得最明顯。在儒家世界觀里,“苛政猛于虎”的政是橫暴性的,“為政以德”的政是教化性的,所以儒家理想的王者是建築在教化權力上的理想人設。
最後,費孝通提到了一種在鄉土社會不是很常見的權力叫時勢權。為什麼不常見?因為對于鄉土社會而言穩定大于一切,那麼如果社會發生巨變比如王朝更迭、戰亂、瘟疫、遷徙,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人能跳出來穩定民心。中國有句話叫時勢造英雄,社會處于動蕩之時,你能夠想別人沒有想到的,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就能成為社會焦點獲得時勢權力。不同于橫暴權,時勢權沒有剝削。也不同于同意權,並非社會所授權的。和長老權力更不同,因為它不是沿襲傳統。
這是個舊式文人的小聚會,瀟灑、胡燈親送老洪出師容美。
胡燈對老洪說道︰“四權之中三權利你,此去必順利成事。”
送走洪師也,瀟灑當著胡燈的面說道︰“念舊的人是性情中人。梁山上像洪師也這樣的人多多益善,這樣的人可予以重用!”
“小氣鬼。”胡老頭當仁不讓道︰“當政者,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胸襟廣闊乃是首善。”
“柴某以為為政者也要講人情講感情,講真實的感情。”
山還是那片山、房子還是那片房子,只是如黑雲壓境下的圍城不見生氣。神話將世界三分為天上天國)、地上人間)與地下地獄)。從空間形態學的意義而言,山的這頭與山的那頭分別意味著地上世界與地下世界,群山把人間分割為可見的與不可見的。
田弘歷從天國下來,走過人間,下到了地獄。
他不習慣口鼻被厚厚的口罩包裹,感覺要窒息。但所見所聞皆污穢腐臭,不得不听從梁山軍戰士勸告將口罩重新戴上。倒臥的腐尸、惡臭的污水坑、板結發黑的血漬,三位一體的意象沖擊著田弘歷的視覺和嗅覺,他竭力抵擋住惡心感,伴隨腸胃不適、嘔吐沖動的生理反應,盡情享受感官沖擊帶來的迷走神經興奮癥狀,任憑目光在污穢空間里尋獲到充滿罪惡的快感景象。浸泡在髒水中的死嬰、形體潰爛的貓狗、滋生蛆蟲的不明腐肉,以及那些目光呆滯相互攜靠坐著等死的半人半鬼。
他的心情是復雜的,來的路上曾經一萬遍設想過容美如今的樣子,希望這里成為人間地獄。當他看到了他所希望看到的,然而復仇的快感轉瞬即逝,空落落的心里隨即被濃濃的鄉愁填滿。
小時候,鄉愁是一封小小的書信,我在這頭,父親在那頭。
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短短的禁令,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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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新娘在里頭。
而現在,鄉愁是一片緩緩的山坡,我在這頭,家鄉在那頭。
“老天爺!田郭音的子孫又回來了。”田弘歷跪在地上痛哭失聲。
“梁山軍,行動。”軍旅生涯已經練就了把感情壓抑的本事看慣了各形慘狀,闞純士心里五味雜陳卻不會感情外露,時刻保持著軍人的干練。
梁山軍配合醫療小組進行消毒、隔離、抬擔架、維持秩序等輔助工作,這些活做過無數次了,不需要詳細指令,戰士們迅速分散開去執行任務。這里畢竟是敵對之地,和其他地方不同,這里並非每家每戶都持歡迎合作態度,竟有人拖著半死不活的病體橫刀阻于門口,不讓戰士進去消毒救人。直到管家聞訊過來宣讀田更年旨令,這些人才側目而視不來阻擋。這份不卑不亢的硬骨頭作風與別處的千恩萬謝形成鮮明對比,戰士們不氣憤反而生出尊重來。
細柳城,九間堂。容美軍民宣慰司官衙後堂右廂,田更年臥室。
田更年藏身被窩里追憶往昔崢嶸歲月,想當年率800容美子弟輾轉閩浙灘涂島嶼,歷大小陣戰十余,親手手刃倭首71具;想當年領一百徒堂精兵遠赴遼東鎮,以步卒力敵建奴馬步軍千余,斬敵酋于馬下;想當年在尚書董公其昌松江府家中賞古文評古玩,那時候風流倜儻、文武兼修,竟惹董公之女一見傾心。
那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兒女佳話,田更年不由自主眼含柔情面露微笑。
琴挑!
承蒙董公美意,更蒙他知己,不為漢司馬只做張君瑞,將田郎安頓在西廂,屋中還有一古琴在。不消紅娘來牽線,琴挑姻緣招為婿。
那夜,田更年沐浴更衣,彈一曲《長相思》與那東廂閨閣之人。
西廂琴挑,東廂之人听來卻是琴心。
我這里潛身听,聲在牆東,卻原來西廂的人兒理絲桐。
崔鶯鶯听出來是張生在西廂彈琴。
他不做鐵騎刀槍把壯聲冗,他不效緱山鶴唳空,他不逞高懷把風月弄
他卻似兒女低語在小窗中。知音千古此心同,盡在不言中 。
噫!花轎未至,美人已逝。痛惜董小姐不幸染病身亡,未能成就千里來相會的好姻緣,叫人相思不止抱憾終身!
染病。萬念俱灰。
田更年提被褥蓋住頭臉,做縮頭烏龜,躺在床上絕食等死。
一死百了,就沒那麼多煩心事了。他與染病的百姓親密接觸,抱住垂死的幼孫痛哭流涕,可再怎麼折騰自己就是染不上惡疾。
百姓說︰我家老爺是關二爺在世,上了天帝名冊的神人仙家,閻王不敢收。
他說︰我這把老骨頭,瘟病亦不正眼瞧。
那把老骨頭,蒼白的臉上眼窩與臉頰深陷,只突出了一個顴骨,枯槁與梁山農藥瓶上畫的骷髏頭一致。老洪知道,這副樣子不是三天不吃飯能達到的效果,舊主實在是心力交瘁了,活不了幾天了。
“老爺還認得他嗎?”
“如何不認得。老師田郭音之子田弘歷,十余年不見,長成壯漢了。”田更年笑笑,繼續說道,“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弘歷呀,對恩師對你家,我當年做得急了。”
田郭音教田更年四書五經琴棋書畫,不光是容美師爺,更是田更年的老師。正因為是老師,清楚弟子暴虐有余仁厚不足,這才甘願棄師徒情分助力他人。
田弘歷鼻子出氣,暗笑田更年是個到死不肯認錯的老頑童。
不是不肯認錯。田更年在床上坐起念道︰“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他所念詞牌名為《臨江仙》,為正德朝楊慎楊廷和的兒子,楊廷和是誰也不知道的話,多看看相關穿越小說)晚年所作歷史通俗唱本《廿一史彈詞》中第三段《說秦漢》的開篇當時還未移植到《三國演義》卷首,那是清朝初年毛宗剛干的)。他早年在浙江抗倭時去甦州曲苑听到這曲彈詞開篇即大為欣賞,直到此時英雄末路,吟誦此詞牌感慨豁達超脫乃至大徹大悟的人生觀。
人往往要身臨其境才能有切身感受。田弘歷苦熬了幾年非人的生活,此刻更關心的是田更年的懺悔詞。他不清楚,當他人生得意之時,並不能體會堂叔父怡然開脫與兔死狐悲式悲涼並存的超凡境界。
田更年手腳發抖,顫巍巍下床,顫巍巍親手倒茶給梁山來客,“不知佷兒你來,不曾備下濁酒謝罪。罪不及鄉黨,若肯念及家鄉的父老蒼生請滿飲此茶。”
田弘歷沉默著不語倔強著不飲,惹得田更年狂士般大笑起來。
闞純士從人後閃身而出,上前幾步接過田弘歷手中茶杯一飲而盡。
“你便是當年闞家老大,來鳳山上殺敗我容美兒郎的闞純士。”
“正是闞純士。我知,司令員知,梁山諸位部長皆知,來鳳山一戰容美不敗我軍不勝。你我兩家是高手過招,留力不留手。”
“好好,哈哈。明白人吶!此去梁山,柴子進定不負容美,我自安心閉目。”田更年欣慰不已大笑不止,結果笑岔氣更耗盡了體力,整個人站立不穩搖搖欲墜。
洪師也出手幫總管一起將田更年扶床上半躺下,說道︰“柴子進為使老爺安心,特令洪某故地重游。我已安排人手先行救治輕重病患,而後領容美殘余赴梁山求助,老爺你且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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