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伏天的日頭把青石板路曬得發燙，甦歲歲的19歲生日也到了。
甦家老宅的大門半掩著，門環上纏著兩圈紅綢，門側貼了張巴掌大的紅紙，用毛筆寫著\"家宴待客\"四個字。
門口停著的兩輛二八自行車，車把上都掛著印著機關名頭的帆布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戶人家今兒個必定有大事。
甦本中穿著規整的藍布褂子，袖口卷到肘彎，正站在院里的石榴樹下指揮李嫂等人擺桌椅。
老宅是個五進的大宅子，青磚地掃得一塵不染，牆角的水缸里養著睡蓮，碧綠的葉子托著朵剛開的粉花。
“把東廂房的八仙桌也搬出來，”老爺子敲了敲拐杖，“王局長他們一會兒就到，別讓人覺得咱們小家子氣。”
“爸，歲歲說了低調些，擺那麼多桌干啥？”
甦啟仁正往廊下掛竹簾，手里的漿糊刷在木板上抹出均勻的白印，“再說了，街坊鄰居看著也不好。”
“低調不是寒酸！”
甦本中瞪了甦啟仁一眼，“歲歲頭回在甦家過生日，又是我失而復得的親外孫女，親戚朋友哪能不請？”
“你忘了去年李廠長家小子結婚，擺了十五桌呢！”
正說著，院門外傳來自行車鈴鐺聲。
甦啟義趕緊迎出去，就見市紡織廠的李廠長推著車進來，車後座綁著個油紙包︰“啟義，听說小佷女不想聲張，我就沒多帶東西，我給小佷女選了兩本書！”
甦啟義哈哈笑著接過，把剛從屋里出來的甦歲歲往前推︰“快叫李伯伯！”
甦歲歲穿著件淺粉色的連衣裙，袖口繡著細巧的蘭草，她規規矩矩鞠了個躬︰“李伯伯好。”
李廠長打量著她，嘖嘖稱奇︰“這孩子，跟她媽媽年輕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還記得五六年在海市開會，你母親穿旗袍......”
“快進屋喝茶！”蔣碧珠出來，笑著打斷，把人往正房引。
院里漸漸熱鬧起來，都是海市有頭有臉的人物。
甦歲歲跟著外公在院里應酬，耳朵里灌滿了恭喜老爺子，還有夸她的話，直到表舅林國棟帶著老婆孩子進來，院子里的氣氛才稍微松快些。
林國棟拉著兩個孩子往甦本中面前站︰“舅舅，我們來了。”
甦本中笑了笑︰“來了就好，去西廂房坐著吧，桌上吃的喝的都有。”
林國棟夫妻連聲道謝，帶著孩子往廂房走。
林微經過甦歲歲身邊時，不小心踩掉了鞋跟，踉蹌了一下，手里攥著的帕子掉在地上。
甦歲歲彎腰去撿，林微卻搶先一步抓住帕角，她小聲說道︰“謝謝......”
“別緊張。”
甦歲歲輕聲說了句，對她笑了笑。
林微猛地抬起頭，黑葡萄似的眼楮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飛快低下頭，耳垂卻悄悄紅了，像熟透的小櫻桃。
她跟著父母進了廂房，始終沒再抬頭。
宴席擺在院里的空地上，八張八仙桌拼成長條，桌上擺著紅燒肉、糖醋魚、四喜丸子，還有罕見的清蒸螃蟹。
甦本中坐在主位，端起酒杯正要說話，忽然听見西廂房傳來低低的爭執聲。
他皺了皺眉，甦歲歲卻已經站起身︰“外公，我去看看。”
西廂房里光線暗了些，一股子汗味混著飯菜香。
甦歲歲掀開門簾時，正听見啪的一聲響，像是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林微的奶奶，—個瘦骨嶙峋的老太太，正指著林微的鼻子罵，腦門上的皺紋擰成一團︰“你個死丫頭片子！眼楮瞎了？那碗里的紅燒肉是給你強哥留的！”
林微縮在桌子角落，碗里確實有兩塊油汪汪的肉，可她筷子都沒動，只是低著頭。
她哥哥林強坐在對面，嘴里塞著肉，含糊不清地嘟囔︰“就是！媽說了，好東西得給男娃吃！”
“奶......我沒吃......”
林微的聲音細若蚊蚋，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踫到碗沿。
“沒吃？我看你眼楮都快瞪到肉里去了！”
老太太一拍桌子，桌上的醬菜碟子都晃了晃。
“賠錢貨就是賠錢貨，跟你媽一個德性，見了肉就走不動道！”
她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濺到林微手背上，“養你這麼大，連塊肉都不知道讓給你哥！白瞎了我們林家的米！”
王秀蓮听老太太這話可不樂意了。
“媽，你別亂說話，我有什麼吃的都是緊著我男人還有兒子吃，我才不是什麼好吃鬼。”
為了讓老太太消氣，王秀蓮直接在林薇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
那一下是用了大力氣的，林薇吃痛的扭了一下身子，眼眶瞬間紅了。
甦歲歲進來時，正好看到這一幕，幾人說的話她也听得清清楚楚。
真是太欺負人了！
甦歲歲一腳邁進門坎，“表舅媽，林薇姐好好的，你掐她做什麼？”
王秀蓮手一抖，剛掐在林微胳膊上的指甲還沒松開，見甦歲歲沉著臉站在門口，趕緊縮回手，堆起笑來︰“沒、沒掐，這孩子皮，我替她撢撢灰......”
“撢灰能撢出紅印子？”
甦歲歲走到桌邊，看見林微胳膊上赫然兩道指甲印。
“老太太您剛才罵她是賠錢貨，現在舅媽又動手，你們林家就是這麼疼孩子的？”
老太太本來窩著火，見甦歲歲替這丫頭說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們自家事，輪得著你......”
“怎麼輪不著？”
甦歲歲打斷她，“今天是我家請大家來吃飯，不是來看誰被打罵的。這肉她沒吃，留著給哥哥，可哥哥都吃了三碗了，她連筷子都沒動，憑什麼要挨罵？”
林強嘴里塞著肉，含糊道︰“我是男娃......”
“男娃了不起？”
甦歲歲瞪他一眼，林強嚇得一縮脖子，把肉咽了下去。
她轉頭看向老太太，“老太太，您也是從當媳婦過來的，何苦這麼作賤自家孫女？”
老太太被噎得說不出話，手指抖著指甦歲歲︰“你......你個剛認親的丫頭片子......”
“我是甦家的外孫女，”
甦歲歲挺直腰板，“我外公請你們來赴宴，不是讓你們在這兒耍威風的。”
她把碗推到林微面前，“吃！今天這肉你必須吃了，誰再敢罵你，就是不給我甦家面子！”
甦家！
林國棟才後知後覺想起，眼前這位，是甦家的大小姐誒！
他趕緊站起來打圓場︰“歲歲說得對！媽，秀蓮，快給孩子道歉！”
他轉向甦歲歲，滿臉賠笑，“都是我們不好，沒教好孩子，您別跟我們一般見識......”
王秀蓮也跟著點頭哈腰︰“是是是，都怪我手賤.....”
老太太雖不甘心，可看到兒子遞給自己的眼神，哼了一聲扭過臉。
甦歲歲沒再搭理他們，她看著林薇。
“走，跟我來。”